第二四一章 歃血斷發(fā)
璃王府藏書閣走水。
待陸歇從王宮直奔璃王府,整個藏書閣已搖曳在火海之中。
“請王爺即刻打開藏書閣,將王妃的東西還給她!找不到東西,王妃不肯出來!”
藏書閣自三年前秦蒼被接回墨棲之后一同鎖閉,再不開放。不多時前,秦蒼飛身第二層,關(guān)上了唯一沒有上鎖的窗。
此刻,陸霆咬著牙稟報。被秦蒼推出來后,他數(shù)次折返,試圖將燒得滾燙的門撞開,臉上、身上分不出是灰是血,外袍被燃出的小洞尚沾有星火。
陸歇看著他,沒有說話,似乎在問為何、以及何時她知道她的戒指和刀并沒有被焚毀,而是鎖在這座她曾經(jīng)最喜歡的藏書閣之中。然而這一刻的猶豫,讓陸霆解讀出了另一重意思。
“她沒有戒指、沒有刀已是一介普通人;她不能說話、道不出王陵秘密,不會給璃王府添麻煩!你們到底怕她什么?又要把她關(guān)到何時?她的師父身死王陵;小公子的死訊竟是由九澤的一封密信才得知,扶靈出殯那日你們不許她出墨棲半步,她連他最后一面也沒見到。即便如此她仍等你立功重獲信任才敢踏出這一步。王爺,她本就不是生在宮闕中的,你還記得她是秦蒼嗎?”
“住口!”
呵止他的是陸雷。
見勢不對,陸雷一個箭步擋在瑞熙王身前,狠握劍柄,將自己弟弟與其間隔開。方寸之間,只見弟弟雙眼染血,身上的煞氣與背后熊熊烈火共同燃燒。陸雷壓低聲音:“住口!你這不是在救她?!?p> 他明白,陸霆并不比自己差,文武韜略放眼四海也算得上屈指可數(shù)。可多年來,他被迫承受著忽視、怠慢,看著別人“重用”,為瑞熙王鞍前馬后、浴血奮戰(zhàn),而他自己則只能做些不痛不癢的事情。
這是因為陸霆并不知道他們兄弟兩人的身世,亦不知道陸雷和瑞熙王的“交易”。
好在,陸霆向來隱忍,向來令行禁止,寧愿將氣與恨撒在他自己身上,也決不抱怨。如今他第一次沖撞瑞熙王,卻不是為了自己。
從小,能與陸霆說上幾句話的人似乎只有秦蒼。秦蒼給陸霆取了個小女孩般的名字,陸霆面上嫌棄卻每呼必應(yīng);陸霆向來戾氣,嚇退了多少人?可這種招人厭棄的表達(dá)方式,秦蒼絲毫不在意。
當(dāng)年還是幼孩的秦蒼被送走后,他的失落與孤寂;多年以后秦蒼以瑞熙王妃的身份回歸王府,陸霆面上并無波瀾,卻為護(hù)她平安抵達(dá)齊昌準(zhǔn)備萬千。
這些陸雷無不看在眼里。
從一開始,他擔(dān)心弟弟會對瑞熙王妃生出不該有的執(zhí)念,到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交情比自己想象的豁然得多。到如今,他明白陸霆舍不得唯一看懂他脆弱、認(rèn)可他價值、相信他能成為“大將軍”的人就這么葬身火海、不得善終。
但他的擔(dān)心不合時宜,不合規(guī)矩。
于是陸雷劍柄一橫,狠狠拍在這個在世上與自己最像的人身上,將他向后一推,轉(zhuǎn)過身單膝跪下,抱拳沉聲道:“王爺恕罪。救人要緊!”
陸歇沒有追究,此刻秦蒼還在里面,他整個腦子嗡嗡作響,牽連帶傷的身體鈍痛。正門已因擠壓變形,無法打開。來不及穿上避火袍,陸歇飛身來到第二層。所有門窗緊閉,只能用身軀撞擊。
一次、兩次、三次……
身上沒有疼痛、沒有灼燒感、沒有任何感覺。終于,木窗向內(nèi)斷裂,陸歇翻滾落地。
里面已是濃煙密布,嗆得人不住咳嗽幾乎無法呼吸;灼熱的火焰將整個空間拉扯變形,梁柱已開始接扭曲,想必不久就將坍塌;整個藏書閣仿佛一座要燒毀一切過往的巨大焚爐,只有受到邀請的書簡欣喜若狂,焚燒自身加入毀滅的煙火之中。
濃煙,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有人。
“蒼蒼!”陸歇一邊大喊,一邊避開燃燒下落的竹簡木塊:“蒼蒼!你在哪?!”
這時,一串細(xì)碎得幾乎不得耳聞的聲響從頭頂傳出來。陸歇心中徒然一個緊縮,不顧滾燙,徒手抓住斷裂的架梯,借力朝閣樓上攀登。
推開窄門,人正立在閣樓中!
從他出征起,陸歇已經(jīng)近三月沒有見到她了。閣樓中的人顯得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像每一次久別重逢那般,像往后每一夜入夢那般。
“蒼蒼!過來!快過來!”
那依舊是一個消瘦嬌弱的人,籠在一件巨大的黑色斗篷之中。斗篷在赤色火焰的包圍下顯出沉寂與決絕。閣樓上存放戒鏈和新月刀的夾層已經(jīng)被劈開,與外界廣袤的世界接壤;大風(fēng)從天頂帶刺的木框中灌入,讓黑色的斗篷獵獵作響。
陸歇沒有看見新月刀對準(zhǔn)左手掌心劃下去時,至毒之血與毒蠱與天華胄相融,秦蒼頭上釵環(huán)與突然生長流動的發(fā)絲一同墜落。他只見大量的鮮血帶著詭異的色澤彌漫在她臉上、整個左臂、左手的戒鏈上。她的頭發(fā)何時這么長了?此刻這黑瀑如同帶了意識的龍蛇,向后延伸,飽飲鮮血,連同無數(shù)飄飛的火星纏繞,宛如一場邪惡的、禁忌的儀式。
血歃。
秦蒼第一次真正使用血歃之毒。以血為祭,守護(hù)的是自己。
“……好久不見……”
和原本的嗓音全然不同,非問非述的發(fā)音異常困難,沙啞得厲害,仿佛是一只剛進(jìn)化出語言系統(tǒng)的獸低低嘶吼,又仿佛來自身體深處的詰問,從來就存在。
“蒼蒼,你能說話了?你……你先跟我走!我們先出去!”
“……”
站在面前的人似乎并不能感覺到危機(jī)和灼熱,秦蒼看著陸歇,像是看著一個人為的深淵。
她艱難地發(fā)音:“……我……不愿……再禁足于此,感恩戴德受人供養(yǎng)……不愿噤聲……不愿只用淚水祭奠遺憾……我不愿再做你的妻子……我秦蒼,不作陪了?!?p> 新月刀向后揮斬,糾纏于藏書閣大火中的青絲霎時墜如雨下。
“蒼蒼!”
陸歇看得驚心,想撲過去抱住她、阻止她、帶走她,想跟她細(xì)致地解釋,想說他自己并非絕情。可是已經(jīng)晚了,血歃迸發(fā)出數(shù)倍力量,即使千軍萬馬也要為之屏息,如何是凡人能左右的。
歃血斷發(fā),這是她能拿回屬于自己力量的方式,這是決心;火燒藏書閣、兵戎相向,確保璃王府不受自己牽連,這是最后的善。
這是重新成為自己的唯一方法。
一瞬間有妖冶的、致幻的光亮一閃而過,像是死亡前夕萬般回環(huán),又或者說絢麗本身就是從腐壞中重生的。
“蒼蒼,你不能走!你不能丟下我!”
被燃盡尾擺的黑袍減少了阻礙,方便許多,秦蒼臉上、身上盡是污穢,帶著戒指的左手血流不止,碎落的頭發(fā)參差不齊??烧驹谖蓍苌?,卻有風(fēng),微弱的風(fēng)吹散火焰,能聞見自由的氣息。
“陸歇……”秦蒼尚不習(xí)慣自己的聲音:“……再也不見。”
說完她從閣樓頂一躍而下。將手中致命的毒投向趕來守衛(wèi)璃王府的眾多侍兵中。
從前許多毒是禁忌,秦蒼從不真的使用,可今天從這些倒下的人眼中,秦蒼仿佛看見三年前小乖和小壞不瞑目的樣子、夕詔墜落前望向自己的樣子,她因而突然感到這一切都很乏味,突然質(zhì)疑自己從前謹(jǐn)慎使用的那毒蠱的意義。同時她心中生出一絲陌生的快感:如此能執(zhí)掌生殺的力量,為何被關(guān)在自己的戒指里,一輩子不見天日呢?
隨著這樣的想法出現(xiàn),璃王府藏書閣前出現(xiàn)了三道虹,它們層疊掩映,一一貫穿持刀劍阻止秦蒼前行的人,然后人體扭曲成怪異的姿態(tài),痛苦著死去。
這時整個齊昌的人只要抬頭,一定能瞧見這華美的虹,只是他們不知道在璃王府內(nèi),這三道光是如何融合著慘叫和血腥消失又寂滅的。隨著阻擋之人一批一批倒下,秦蒼下手越發(fā)狠毒,心中快感越發(fā)強(qiáng)烈,她踐踏尸身往前走,那些細(xì)小的蠱蟲發(fā)出“咕咕”的贊鳴。
“秦蒼!”
阻她的不是別人,是陸霆。
收手及時,稍微恢復(fù)神智時。只見自己的左右高高抬起,沾染了毒血的戒指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著黑色的霧氣,與眼前之人的頭顱幾乎貼合!
秦蒼心中一驚,背上凝出一層冷汗,但依舊決絕:“我要離開……”
這時有劍光從背后殺來,陸霆拉住秦蒼,朝后一甩,劍鋒正與陸雷的劍對上。
“陸霆,她已成魔!你還要保她?”
“是!我要!”
就此間隙,秦蒼跨上了一匹馬。
就像小時候陸歇曾抱著她去看新年的煙火一般,只是這一次不再是朝著齊昌最繁華的街道、朝著元河奔去。
秦蒼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