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零章 殊途同歸(上)
“我再問一遍,你們誰的主意!是誰讓她去的?!”
“大……大人勿惱!”施葭被薄申云嚇得一個激靈接著一個激靈,還是盡量將屋子里唯一的女子擋在身后:“給月耳的藥取到了,施詩也平安回來了,這不是有驚無險,一箭雙雕嗎?”
海螺渡里,除了月耳,薄申云一眾人聚集在書房。
就在薄申云與司徒衍對峙的時候,施詩截下前來引路的侍女,替代薄申云去了荷煙亭。
“你可看見賣家是誰?”薄申云努力放平語氣。
“沒……沒有……荷煙亭只有我一人。侍女說若賣家不愿見面,也是可以回避的。”
“還有其他人嗎?”
“你說‘龍王’嗎?”得到肯定后,施詩搖了搖頭:“侍女說,應(yīng)賣家要求,龍王會單獨與他見面。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人了。”
薄申云恨得不行,一拳砸在桌上:“我放出消息,要高價買下肆律,是為了放下一只餌:今日不論誰是賣家,他都定與四方宮脫不了干系!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順藤摸瓜、知曉其意圖和底細(xì),甚至可能與島上龍王相見!施葭,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如何考慮的,才能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自作聰明、擅自行動,讓我們錯失了與背后之人見面的機會,讓整個計劃功虧一簣!你可知道為了今夜,多少人前赴后繼、做了多少準(zhǔn)備?!今夜之后,他們必然更加謹(jǐn)慎,抓到他們難上加難!”
司徒衍說得不錯,十六歲時,薄申云桀驁的少年時代就結(jié)束了。但薄申云的確不是四方宮背后之人。
當(dāng)時,這位自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少爺,第一次脫離家族管束,卻是沒有經(jīng)驗的:偷偷離家出走,卻一個銅板都沒帶。
當(dāng)他變賣所有值錢物件、挨到原先的鰭水村附近,在舊址的界碑旁,對著眼前汪汪一湖水,向著父親的葬身之地跪下磕頭時,感受不到半分悲傷。他只覺得餓。
餓就是餓,弱就是弱。
后來,是當(dāng)?shù)卮迕駥⑺然丶遥o他灌了三天肉湯,薄申云才緩緩轉(zhuǎn)醒。
正心灰意冷,無處可去,村民見他來尋親便帶他來到顯水泛濫時死去的人的墓碑跟前。
若按照朝廷結(jié)論,鰭水村死去的人和埋在水下的一切,都是他父親薄嬰害的。薄申云唯唯諾諾跟著來到墓碑前,想著不然隨便認(rèn)個親?免得被得知真相的村民打死。
然而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薄嬰的墳冢。
薄嬰的墓碑躋身在其它喪生者之中,并無不同;中間擺著幾朵紫紅的花束,墓碑嶄新,村里按家按戶輪流有人來擦拭。
見少年目不轉(zhuǎn)睛,村民解釋:這位大人是從京城來的,顯水決堤當(dāng)晚,是他提前下令讓整個村子的人搬離故土,甚至不惜訴諸武力,鰭水村的許多老人都恨透了他??烧驗樗膹娪才c堅持才救下了許多人。當(dāng)晚,他一直和鰭水村的人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他還在搶救一個被卡在坍塌房梁下的人,這才錯失了逃命機會。后來,村里人知道皇城給他定了罪,不能葬入故里,就給他修了墓和其他喪生的村民葬在一起。這座墳冢雖然連衣冠冢都算不上,但至少讓魂魄有了個歇腳的地方。
“你們……不恨他嗎?”
薄嬰畢竟選擇犧牲了鰭水村。
農(nóng)人望著天想了想,又抬起手,往黝黑的臉上、層層溝壑間揩了揩流淌著的金燦燦的蜜:“他人都沒了,還什么恨不恨的。”
薄申云想追問、追問他是否知道當(dāng)時是什么樣的情形;他想解釋,解釋父親當(dāng)時必定進(jìn)退維谷、迫不得已。
可這時,遠(yuǎn)處傳來農(nóng)人妻子的聲音。兩人回頭,只見金色的田埂上,麥穗搖晃;婦人一手斜挎著籃子,另一手牽著一個小女孩,小孩嗦著手里的糖飴塊,看見農(nóng)人朝她招手,笑叫一聲“爹爹”,飛也似的跑過來。
兩人來時路是新的鰭水村,此刻,裊裊炊煙接連彌漫開。
農(nóng)人也朝孩子和妻子跑去,有力的手臂將孩子一下舉過頭頂,那小孩就發(fā)出咯咯得笑聲。他們?nèi)顺业姆较蜃?,邊走還邊叫薄申云快跟上、該回家吃飯了。他們身后是汪洋覆蓋的過去,身前是一片金陽。
這時,薄申云淚水奪眶而出,他也不過是個半大少年,這是他家里遭變后,第一次落淚。
他想,王廷的首肯不該、也再不足以是我抉擇的依據(jù)。
之后他赴往九澤,去漆館繼續(xù)學(xué)業(yè),待歸來時先王已有龍鐘之相。
當(dāng)時許多近身之人皆猜測劉慎有意將國璽傳給小兒子劉祁,讓薄申云多多走動。但薄申云始終我行我素,并未花心思輾轉(zhuǎn)在兩位王子身旁。倒不是因為他能預(yù)知后事,只是當(dāng)年鰭水村、薄嬰墓碑前那一家三口的畫面總是顯在他眼前:他薄申云此生絕不是為了劉家定江山,而是要為守護(hù)那一戶戶炊煙組成的西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