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章 解惑
她認出自己了?
白羽的裝扮技術(shù)不說出神入化,也難有瑕疵,眼下任誰看,自己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北離士兵,怎么可能這么快就被識破?
秦蒼見躺椅上那人并沒有回頭,又回想起初見時她對自己的蠱惑,略有不安。
“你是陸將軍身邊的小姑娘?我們又見面了?!辈贿h處,那個被裹成繭的女人似乎微微移動了身軀,聲音逐漸輕快起來:“人們?yōu)槭裁匆∶帜??好像聽到那幾個音節(jié),見到那幾個符號,才確定一個人是誰??墒钦l又是誰呢?”
秦蒼不明白她在感嘆什么,但她說這話的原因,自然是在打消自己的疑問,于是接道:“有人讓我?guī)Ыo你一樣?xùn)|西?!?p> “哦?”那人得了興致,終于慢慢轉(zhuǎn)過身,露出一張蒼老的臉:“還有人記掛著老身?”
秦蒼走上前,將白羽的信遞過。這時才發(fā)現(xiàn),吳涯的姿態(tài)透著說不出的古怪;同樣裹著白紗的頭顱上多了些傷口,使溝溝壑壑的一張臉更添猙獰。
“白羽?!?p> 吳涯并沒有接過秦蒼手中的東西,話語卻很篤定。她似乎思忖了一會兒,看了看秦蒼,又將身子慢慢挪回去躺好,才悠悠道:“看來真要亂了。你回去吧。告訴他:老身年紀大了,不愿折騰。想在這潭底圖個清凈?!?p> “可是……你不看看里面的內(nèi)容嗎?”秦蒼依舊舉著信,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放下。在吳涯面前,她像被丟進清清水底中的小魚,表達與掩藏都喪失了原本的作用。
“我和白羽曾有些交情,他該是想讓我脫離苦海。你回去告訴他我的意思即可,他不會多為難你?!眳茄奶痤^,對秦蒼善意的笑笑。
“你真的想在這里一直待下去?”
“有什么不好嗎?我害怕不能呢?!?p> 這兩人是舊識,白羽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厲害,若她真想離開,至少會掀起些勁浪,所以此番甘于縲紲的話恐怕是真的。只是,白羽打通各種關(guān)節(jié)將自己送進來,自己又小心翼翼才走到這人面前,若是連這么小小一封信都沒送出去,多少有些不甘。
“知道有個人惦記著自己,心下總還是有些安慰的?!边@話倒是像在安慰秦蒼。吳涯頓了頓,輕輕打量了一番眼前人:“白羽是不是還許了你什么?你該知道,一個時辰一人輪值,老身可以回答你關(guān)于三個人的問題?!?p> 秦蒼當(dāng)然有疑問,甚至聽白羽說能再次見到吳涯,自己竟是期待的。只是,她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嗎?邊城的枯井下太過匆忙,且那時自己的處境和心境也與現(xiàn)下截然不同。林林總總、龐雜繁復(fù),甚至不知吳涯的答案是否有所保留。但來不及多想,秦蒼開門見山:“李闊!他投靠九澤了嗎?”
吳涯聽完竟怔了一怔,不多時察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于是一笑:“很早之前曾有人游說過他,但他沒有答應(yīng)。現(xiàn)在,便不知了。”見秦蒼似乎并不滿意這么簡短的答案,吳涯提醒道:“你這個問題不好。老身是能看到些旁人看不穿的,但不代表我能掐會算。若要問世上正在發(fā)生什么,不如你自己去看?!?p> 也是,這兩人多年不見,什么能不變呢?可他們畢竟曾為夫妻。縱是無禮,眼下也只能硬著頭皮問下去。
“那可以告訴我,李闊是個什么樣的人?”秦蒼堅持。
“你到真是對他感興趣?!眳茄牡哪抗饴湓诓贿h處的竹柵欄上:“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我未曾見過他。坊間傳他擁兵自重、早有自立之心??墒橇硪幻嬗致犝f他沉著隱忍、為人并不如傳言中放肆無羈。”
吳涯點點頭:“李闊少年為將,先后效力于先帝與現(xiàn)任北離王;政見上與任太傅等文臣多有不合。至于他是跋扈還是禮數(shù)周全,是有自立之心還是赤誠肝膽,傳言都不可盡信:一個從底層爬至高位的人,兩面三刀并非少見。我只能說,此人很聰明、心思縝密。你是不是想依他過往言行,來估量他是不是應(yīng)對眼下北離危機可依傍的對象?”
“正是!”
吳涯嘆一口氣:“那怕是要無功而返。我這里沒有答案?!?p> 秦蒼確實想知道李闊的立場,這人站在誰的背后至關(guān)重要。在蔣通那處,秦蒼得知早有人打著李將軍的名義與學(xué)社取得聯(lián)系,卻不知是冒充還是刻意為之。蔣通將所持證據(jù)呈報朝堂的途徑是不是李闊,而那些證物是石沉大海還是另有所歸?這一切,秦蒼本想從吳涯這里尋些線索。但她似乎有意回避。
此路不通。
“那宋逸呢?你對她有所了解嗎?”
“一點點。我沒有見過她。”吳涯的聲音冷淡起來:“她也來北離了嗎?”
“至少是參與其中了?!?p> 吳涯想了想:“宋逸是九澤的老人,據(jù)說自九澤王還主東宮之時,就在其左右了。許多圣女下達的任務(wù)都是宋逸在執(zhí)行,白羽所在的白家也多少聽候她的調(diào)遣。國與國之事,遇到她不奇怪?!?p> “宋逸善毒?”憶起幾次三番與自己相生相克的毒,秦蒼問。
“毒?”吳涯想想:“或許吧。她本是醫(yī)者。下面的人愿意叫她‘醫(yī)仙婆婆’,似乎是因為她不會變老?!?p> 看來珞珞口中的“婆婆”果真和宋逸是同一人。
“不會變老?這是什么意思?”
“傳說她有一張‘婆婆’的面具,但實際上她非常年輕。也有說,她已經(jīng)活了好幾百年了?!眳茄恼f完自己笑起來,像是并不相信:“九澤很老了,傳聞也就多些。說到傳聞,有人向你提起過圣女嗎?”
“我聽說沒有人見過圣女,甚至有人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鼻厣n想到那個綿綿雨夜,陸歇對自己講述的故事:“她會‘?dāng)z心’是不是真的?”
“‘?dāng)z心’?”吳涯愣了一下,似乎是并未聽聞過:“像我的‘幻音’那樣?”
的確,這也是另一個困擾秦蒼的問題。這個此刻穿著層層疊疊白紗,幾乎只露出臉來的女人,不也會控制人心嗎?記得吳涯曾提起過她有一位教授者,這人就是圣女嗎?圣女無疑是九澤某個集團的核心存在,與珞珞、與宋逸甚至與白家都有聯(lián)系。并且這個人似乎還與夕詔有關(guān)聯(lián)。
“哈哈——”
秦蒼正思索著,卻等來了一串笑聲,這笑聲蒼老,支離破碎。吳涯每笑一下,白紗下的身體就怪異的顫動一次,身體每顫動一次,臉上就多一分猙獰。過了好一會兒,等她停止了大笑,白紗下面竟浸出一層血紅。
“你怎么了!”
秦蒼這才明白,就算這水潭地牢自成天塹、難以出入,奉器當(dāng)局也不可能放這樣一個怪力之人安然。這里的枷鎖絕不如明面上簡單!
見秦蒼伸手要扶自己,吳涯閃身制止,可是速度一快,又有大面積的紅跡溢出來。
“我不過來!你別動了!”秦蒼朝后退幾步:“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老身的近況也算作你的問題之一嗎?”吳涯還是咧著嘴,露出尖尖的黃牙:“你可想好,這個問題之后,老身便不再多回答了?!?p> 剛才自己顯然高估了吳涯的處境,現(xiàn)在看來,白羽依舊有將人帶出去的必要。于是點頭:“當(dāng)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是能了解些情況,白羽來救你時會方便些?!?p> 吳涯聽完似乎又想笑,可是一動身體止不住扭曲,沉了沉氣才說:“先說圣女的事吧。這世上哪有人真能做到‘?dāng)z心’呢!別說是我,就算是我死去的師父也做不到控制人心。我們不過是多見了些人,多揣測了一番旁人心思,才能想其所想、屢屢中的。與你初見時,你不也憑著一點點漏洞就輕易從‘幻音’里逃了出來?”
“這么說傳聞是假的?”
“我想是另有所指吧。”吳涯若有所思。
秦蒼不明白吳涯在嘟囔什么。
“那你呢?你身上是怎么回事?”
“幻音需以人體本身為媒,肢體動作亦重要,只留下一張臉其實不能全然發(fā)揮作用。”吳涯緩緩搖了搖手腕,秦蒼卻只能看見外面的白紗顫了顫:“至于‘這個’,他們忌憚我罷了。不足為道。倒是你,小姑娘,‘千面白羽’你知他幾分?別忘了我曾與你說過——‘不要信任任何人’?!?p> 話畢,躺椅中的人合上了眼睛,不再和來訪者交談了。
信還持在手中,秦蒼想想揣回懷里。這次與上次見面,吳涯給她的感覺很不同。似乎有什么限制了她周身的森然之氣,又似乎有什么死疙瘩被打開了一般,讓她顯得松弛。吳涯是帶著許多秘密的,可她告知秦蒼的多是些陳年舊歷的記憶,話語間也都淡淡。要說有多的,唯獨提起李闊時,女人似乎有些波瀾、有些避諱。
秦蒼確實想多了解些掩藏在背后的人與事,如此或許對今后有所幫助。但若說她是胸懷北離存亡、心系民眾安危,那未免抬舉了她。秦蒼想的并不復(fù)雜,她希望身邊的人能蹈刀知旋,能不做鼎魚幕燕。
現(xiàn)在,她要讓白羽帶她去見“最想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