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 猜測
“誰!”
陸歇一直跟在蕭權(quán)身后,幽冥出鞘,直指聲響。下一刻,卻見一個半大的孩子顫顫巍巍爬出來?;蛟S是太過于恐懼、或許是已經(jīng)無法表達(dá)自己所見,那孩子神情呆滯,竟然對逐漸包圍自己的將士視而不見。
他緩緩朝陸歇爬過去,跌下佛壇,之后,繼續(xù)爬向持劍的人。直到抱住陸歇的腿,才像是抓住了一個依靠,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除了劉緋之外,院中唯一一個活著的人了。所有人都將目光匯集在他身上,等待一個答案。然而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終于累了,靠緊陸歇的小身體也漸露松弛時,他卻抬起了一只手,顫抖著地朝北離王與貴妃娘娘相擁處指去。
他說:
“妖怪!是她殺了所有的人!是貴妃娘娘,是她殺了……”
翁——
幽冥在孩子頸間留下一陣蜂鳴。
在所有人都尚未明白這句話所包含的意思時,陸歇便結(jié)束了孩子的控訴。那小男孩雙眼還噙著淚,手還未來得及放下,滿腔驚恐怨怒似乎還意猶未盡,卻再也說不出話了。
“娘娘受驚了!若王上信得過,且先與貴妃娘娘回宮吧。子歇會將這些行刺的歹人處理好。”陸歇一抱拳,看向蕭權(quán)。
好一個“行刺”的“歹人”,為因果不明的事件定了性。
蕭權(quán)馬上明白了陸歇的意思:那些百姓身上的致命鞭痕、孩子將完未完的話都在指向一個結(jié)論。而這結(jié)論卻決不能是真的!于是蕭權(quán)不再多言,點頭應(yīng)下陸歇的提議。拉過依舊滯留在恐懼中的劉緋,帶著自己的盡數(shù)兵馬,離開了院落。
半晌馬蹄聲起,再不多時,伴著遠(yuǎn)山的驚鳥,廢廟復(fù)歸于往日寧靜。眼下只剩瑞熙王與他的親兵,以及滿地支離破碎。
“王爺?!?p> 陸雷待幽冥再次入鞘,才靠近了自家王爺。
此刻陸歇還盯著地下,不知在看被染紅的衣袍,還是那個被自己一刀斃命的孩子:“陸霆那邊如何?”
“回稟王爺,陸霆已經(jīng)將王妃帶回使館?!?p> “可有受傷?”
“……有?!?p> 陸歇不再搭話,像是早就知道答案般,又好像是沒聽見。待再次環(huán)伺一周廟宇內(nèi)的慘狀,吩咐道:“收拾干凈?!?p> “是!”
————
使館內(nèi),秦蒼忍著劇痛不依不饒。
“大霆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否則為何去尋我?是陸歇讓你提前去那里等的,對不對?那怪物本可以殺了我的,但是它沒有!是因為你們早已有交易?它是九澤派來的,是不是?”
秦蒼并沒有機會再回到施粥那處,而是直接被陸霆帶回了驛館?;貋硪院笈硬豢蠙z查傷口、更不肯休息。剛經(jīng)歷了一場實力懸殊的惡斗,眼下天華胄運作,全身沒有一處不鉆心的疼。
陸霆眼看秦蒼強忍著坐在廳堂,手中攥著一枚小小的墜子,執(zhí)意要等陸歇回來詢問清楚。她的一條腿顯然不能動了,身上浸出血跡,可衣服穿得過厚,不知到底傷了哪里?,F(xiàn)下蜷縮在椅子上,勉強讓黑木椅柱支撐著,幾乎每說一段話,都要調(diào)息很久。陸霆生怕她下一刻就栽下去。
自己是趁著她的腿動不了,將其強行“請”回使館??墒且坏金^內(nèi),這人便像只刺猬般,任誰都不讓近身。派來為她更衣理傷的小宮女眼見瑞熙王妃左手戒指只一揮,身旁人高馬大的護(hù)衛(wèi)霎時就都被看不見的力道抽了出去,嚇得跪伏在地上發(fā)抖,再不敢冒然上前。
陸霆從沒見過秦蒼這般。打廢棄佛廟那處,她便似乎極盡全力讓自己不再發(fā)抖。此刻又威脅所有人不許靠近,自然是有怒意,但又何嘗不是一種防備?不論是幼年時還是這次北離同行,他們幾乎一直浸泡在危險中。而自己所聽聞過,秦蒼的過往也不多太平,加之她不是經(jīng)不起風(fēng)雨的人,究竟是什么引得如此反應(yīng)?
只是秦蒼的問題,自己沒有辦法給出答案。誠然,王爺吩咐自己帶兵埋伏在那附近,但具體要等待什么、要做什么,這些都并未告知。直到聽見幾次震動,才確定了位置,過去一探,正見到秦蒼。若不是今日遂聲找去,自己甚至不知道林后有石碑陣,石碑深處還隱藏著另一座廢廟。
當(dāng)時,陸霆并沒有違背秦蒼的意思。她叫他去劉緋那處,該是那地方情形更兇險,于是他便派了近半數(shù)的人支援,可這些人一去不復(fù)返。眼下,他還不知這隊人馬會在不久后,同瑞熙王一道返回驛館,安然無恙。
至于秦蒼口中說的“怪物”是什么?與九澤又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和之前她曾說與自己的猜測是否能應(yīng)和?這些陸霆確實不知。
似乎一切只能等待王爺和自己兄長回來,才能給出答案。
然而待到陸歇回到使館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
空空蕩蕩的正殿安靜極,只燃了幾盞紅燭。女子就抱膝睡在正中的一座椅子上。
“王爺?!遍T外,陸霆輕聲。
“燃了多長時間了?”
陸霆一愣,反應(yīng)過來該是指那紅心燭火,道:“有一盞茶了?!?p> “好,你退下吧。”
隨著身邊親兵離去,驛館更顯寂寥。
陸歇站在門外,定定往里面看,既像是在看里面的人,又似乎只是在單純應(yīng)付心事。過了好一會兒,男人走進(jìn)去,趁秦蒼熟睡,輕輕抱她回了寢間。
仔細(xì)褪去衣物,將周身擦拭干凈,見是一身遍布的傷口。陸歇仔仔細(xì)細(xì)為外傷涂藥,為右腿做了固定。胸腔那處骨頭未傷,但似乎損了內(nèi)里?,F(xiàn)下是睡著了,待醒來不知該有多疼。
男人何嘗不心痛?卸下終日的偽裝,陸歇拉過被子裹住秦蒼,再將女子輕輕擁在懷里,才覺自己的心也要跟著碎了。看著懷中人安靜的呼吸,有一瞬間,他甚至想:將她藏起來吧、關(guān)起來吧、鎖起來吧!若她能一直這么安穩(wěn)地在自己身邊睡著該多好。那樣,他至少能完完全全地保護(hù)她。
許久之后,女子悠悠轉(zhuǎn)醒。
“二哥?……”
“我在,蒼蒼!可有哪里還痛?”
“……劉緋怎么樣了?”
“她很好,已經(jīng)回王宮了?!?p> 陸歇沒想到她第一句竟是問的劉緋。此時秦蒼還不知道劉緋那處的情況,不知道那個在不高山初相見時的傲然女子今日回宮后幾乎瘋癲,更不知第二日,城內(nèi)外就會謠言四起:貴妃娘娘鬼魅附身,誘控君王,殘害難民。
“其他人呢?那些牧民?!鼻厣n覺得眼皮很沉,頭有千斤重。著急支起身子,但只一動,全身的疼痛跟著相繼蘇醒。頓時天旋地轉(zhuǎn)。
“……我已差人將他們葬了?!标懶穆曇艉芷届o。見秦蒼不安分,并不阻攔,扶她坐起,半倚靠在自己身上,才回答。
“有人死了?”秦蒼聽罷心下震驚,仰起頭,離開了溫?zé)岬念i窩和胸膛,看向男人的臉。屋子里不亮,男人英挺的鼻子在側(cè)臉上留下陰影,卻沒有回答。
“難道他們……全都?”全都死了?
半晌,秦蒼看見陸歇點了點頭作為答復(fù)。
“……我看見了。二哥,我今天看見了清隱山上的‘孩子’!”秦蒼慌亂,想要去找睡著前一直握在手中的紅線金墜:“是不是他……不!是不是他們殺了那些人?”
陸歇感覺懷里女子的身體明顯在發(fā)抖,于是將人擁得更緊些,借由安撫拒絕了她的找尋。秦蒼無力,身子顯得格外聽話,眼神卻仍舊投射出期盼。
陸歇避開這雙眸,將落下的被子再次輕輕覆在她身上,一邊淡然道:“什么孩子?”
男人的話像是一個綿軟的巴掌,扇在空氣里,一下就趕走了所有溫存。這一刻,秦蒼突然感覺身體的疼痛或許不足為礙,身邊人的隱瞞卻讓她倍加疲倦。所以,一時間竟不知是該回答他的問話,還是要與他對峙。
很長的一段沉默。
她不說話,不知在想什么。他于是也便不再問,低著頭,看著她一下一下眨著眼睛,似乎在思考,似乎很困。兩個人挨著彼此,體溫和氣息相互交織纏繞著,包裹著小小一方席榻。
終于,秦蒼輕輕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將一縷稀薄的期待揣進(jìn)心里:“二哥還記得我們在清隱山上初見嗎?當(dāng)時,我謊稱自己帶了一條系著金墜的紅線。那不是我的,是分別帶在一對男女童身上的。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可我之后回去時并沒有找到?!?p> “當(dāng)時的那些孩子,除了你我之外,會不會還有人活著?”
“蒼蒼,我回去時,他們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陸歇明白秦蒼想說什么,避重就輕。
“所有人?”
“所有人。”陸歇回答得很慢卻很篤定。
他還在騙自己,秦蒼想。于是另起一頭:“后來查出了是誰在用幼童做藥人嗎?會不會是九澤的人呢?”
“或許是?!?p> “上次那個叫珞珞的人說,宋逸也會制毒對嗎?”
“對?!?p> 又是很長的一段沉默,又是秦蒼重啟疑問:
“你們要動手了是嗎?”
見陸歇不答,秦蒼感覺胸中徒添了種種情緒。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傷感,而比之哀傷,憂慮又更勝一籌。為什么自己還是個局外人呢?我們共歷生死,為什么他還將自己排除在外呢?他懷疑我會對他的計劃不利?還是對他不利?
可是越是心急越是不知該從何細(xì)述,只覺身子越來越沉,這大概就是心力交瘁?于是,秦蒼盡量按住自己的情緒,半晌才緩緩道:“二哥,既然你不愿說,可否容我自己胡亂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