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眾
從小到大，陸雷比之他的胞弟似乎都要更受到璃王府二公子的倚重。相應(yīng)的，更多艱險的任務(wù)也由他一人出使。人人都知道，瑞熙王身邊有個面若寒霜的“死侍”。那是個過分“有定力”的人，又或只是一件上好的兵器。反正，只要陸歇揮揮手，他便佛擋殺佛、至死方休，好像沒有什么能動搖這人心旌。
這么多年他一心一意隨陸歇出生入死，什么刀山火海沒趟過？那么，又該是怎樣的情況能讓他說出府衙“不安全”呢？秦蒼回想著陸雷當(dāng)時的表情，便料到該是不樂觀，然而，當(dāng)兩人真正到達府衙門前時，依舊為眼前的景象震驚。
人群前前后后圍了有幾十層。推推搡搡、層層疊疊，將那棟原本巍峨的建筑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密麻麻的人群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吼聲，人們手中的火把炙烤著寒夜，竟然將常年森然的地方照出了不恰當(dāng)?shù)牧岘嚒Ｉ钜?，北國大風(fēng)肆虐，唯見顫抖的卻是兵不是民！府衙的駐兵和蕭權(quán)派來的人勉強拉出了鐵柵，想要擋住人群，然而那些象征權(quán)威的身影變得異常單薄，根本是在拿命抵擋著攻擊和謾罵、維護著北離王朝殘存的體面。
這些人，秦蒼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因為她根本無法將此刻扭曲撕裂的民眾，與平日里那些冷漠木訥的奉器城民對應(yīng)起來。
所有人都是風(fēng)，所有人又都是風(fēng)中焰火。這群人中有男女老少，但最多的還是青年。這些青壯手持火把，奮不顧身涌在最前面，他們口中張合，話語被淹沒；他們眼含恨意、嘴臉被扭曲，往日那些翩然儒雅與禮儀教化在此頃刻坍塌，化為烏有。
一切都在縮小，只有人群在變大；一切都在噤聲，只有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在嘶吼。那種情景是奇特的、擁有巨大的魔力的，它可以包容和蠶食一切異同。它能讓置身其外的人產(chǎn)生巨大的無措感：無法控制、無法招架、無法抵擋；又能讓置身其中之人憑空生出無比的歸屬感與力量感——唯有妥協(xié)、唯有臣服、唯有成為它的一部分，才能獲得新生。
所有人似乎都與關(guān)押在府衙內(nèi)中的人不共戴天、累世仇深?？捎袔兹耸钦嬲慷昧恕皟词帧睔⑷耍坑钟袔兹嗽c任晗打上過半個照面？但現(xiàn)在，一切都不再重要了?，F(xiàn)在，每個人都如醉酒了般意識模糊，集結(jié)演變?yōu)楸┝Φ目駳g。他們只要叫喊、只要嘶吼、只要目眥盡裂，只要身體碰撞帶來的疼痛感和最淋漓的宣泄，便覺得力量無窮！
即使沒有暗夜保護，或是秦蒼和陸歇壓根沒有著便裝，怕是也沒有人會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強烈的沖擊與恐懼，將秦蒼襲了個透，現(xiàn)在她只能默念，祈禱所謂的“幕后之人”真的有能力控制這一片汪洋。
正思間，聽見不遠處有人大吼：“交出任太傅之女！交出殺人犯！”
那一聲之后，四方明顯有聲音毫不猶豫地加入應(yīng)和：“交出任太傅之女！交出殺人犯！”接著，新的聲音接連帶動周圍的人，所有無處發(fā)泄、亂叫一通的怨氣突然有了統(tǒng)一口徑：“交出任太傅之女！交出殺人犯！”
這樣喊了不多久，之前同一個位置又響起了新的呼喊聲：“殺人償命！就地行刑！”
“殺人償命！就地行刑！”如法炮制，所有人拋卻之前的聲音，擁護新的吶喊。漸漸，所有混雜不清的話語變得清晰起來、鋒利起來，所有人的意志被整合成一支意義明確、目標(biāo)明確的劍，直指府衙中的女子！
半個時辰，關(guān)系就查得清清楚楚？還是說這些話怕早就想好了，只待此刻？幾次三番，秦蒼終于看見了人群中唯一保有理智、記得要不時變化口號的人！
飛身而上，落入滾滾人流，戒指搖晃，穩(wěn)穩(wěn)扣在那人脖頸上！待那青年感到一股涼意從項間襲來，一回頭，想要呼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再不能大聲叫嚷！于是轉(zhuǎn)身疾走，想要擠進人群?？墒蔷咀∷阌锌赡茼樚倜希厣n哪里肯放手！
“誰派你來的！”人挨著人，跌跌撞撞，秦蒼不僅不敢用毒，連新月也施展不開，在震耳欲聾的喊殺中，大聲逼問。
男人看見秦蒼眼中神色竟比自己煽動起的憤怒還要可怖，便知遇到了不好惹的，慌忙搖頭：“我不知道……救命啊！”
秦蒼要比那男子矮小，雙手死死拖住對方衣襟，就在拉扯穿梭之際，突然感到側(cè)腹一陣急風(fēng)，下意識傾身一躲，竟避過一道利刃！
這么密集的人群竟有人敢亮出兵器？！
然而就在這個躲閃間，原本被抓住的青年趁勢猛一用力，全力躍入人群。他身前的人似乎商量好了般，恰好在那一瞬間豁開一道口子，待青年滴水入滄海，馬上又變回密不透風(fēng)的人墻。對方這么一甩，加之身邊人拉扯，秦蒼一個趔趄脫了手。尚未找回平衡，一晃身，就要栽下去：若此時倒在地上定會生生被踩成泥！
就在這時，感覺腰間一個力道，將自己攬了起來，緊緊固在懷里。秦蒼半彎著腰，動彈不得，抬頭看，一把閃著寒光的折扇正抵在自己眉心！
“小生榮幸，三次與姑娘相見都有肌膚之親?！?p> “你……”秦蒼越過近在咫尺的刀刃，看向浴室中差點就殺了自己的人。原來這酒肆老板也與此相關(guān)？
“你到底是誰！”
秦蒼說完抬手佯攻，避過對方玄鐵骨扇，抬腳就往男人胯下襲去。那人今日顯然殺心未動、半分不戀戰(zhàn)，松開秦蒼后，退步站定，一張若玉般的臉竟顯得有些慌張，像是全然不知對方何故攻擊自己，沖著秦蒼生氣：“啊，好險！”
險？你殺我?guī)状?，裝得什么無辜！
這時，一道身影閃過。陸歇一掌劈來，正打在男人臂膀穴位處。男人手臂吃痛竟差點失了扇子，凌空一扔，用左手接下陸歇另一掌，趕忙將扇子抓住。之后，雙方皆向后一退，遁入人群。
“蒼蒼，沒事吧？”陸歇擋在秦蒼身前，隔著人流，望向翩翩公子。
“我沒事。”秦蒼答。
酒肆老板揉揉手腕，半張開自己的折扇，凝視著功夫不遜于自己的男人，像是半分不知這兩人就是瑞熙王與王妃一般，淺淺一笑：“既然姑娘的朋友來了，就不需要在下的保護了。在下的朋友卻還在等我，姑娘，我們后會有期！”
說完，一躍而起。
他站的位置靠外，幾個呼吸間便飛出人群。
“你站??！二哥，他脫不了干系，不能讓他跑了！”來不及多解釋，秦蒼跟著就要追。可畢竟自己輕功一般，現(xiàn)在又被擠入人群正中，顯然無法如那酒肆老板般飛出去。正著急想要撥開蜂擁的人群，突然腰際傳來一陣溫?zé)幔乱豢?，便覺雙腳離了地。
陸歇一手穩(wěn)穩(wěn)環(huán)在女子腰背，凌空而起。秦蒼的臉伏在陸歇胸前，聽見疾風(fēng)過耳畔。然而，還沒等落地，就有刀劍反射地上的火把落入余光。接著，冥劍劍鞘上傳來金屬碰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