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祭火典(上)
盛夏祭祀是草原上共有的節(jié)日,屬竟原的歷史最長,也最隆重。四處漂泊的北離先祖,在無垠的草原上本只若一粒塵埃:氣候變化、猛獸圍襲或僅僅是一只攜帶著人體無法免疫的信息的小蟲,都能頃刻將報團取暖的人們消滅。
直到人能借火。
光與熱熊熊燃燒,跳躍的熾烈仿佛神靈降世,它感知到了黑夜中無助的顫抖與吶喊,決心帶他們走出一片寂滅,在草原上建立最初的家園。人們敬畏火光,就像堅持心中信仰。
從此,各個部落由最初祭拜火種、火神逐漸趨向于定期舉行隆重的大型祭祀,再最后逐漸將其確定為一個共同的節(jié)日。節(jié)日中,人們縱舞狂歡、酒肉篝火,通宵達旦。
北離建國后,城邦形態(tài)逐漸形成,人們又在原有的慶祝形式上增加了街道驅(qū)邪與游行。而在與其他南部國家通商,進行文化交融后,又引入了集市、放花燈、架設(shè)小食攤等等。總的來說,慶典形式逐漸趨于多元,意義也從最初單一的祭祀,變作更為寬泛的聚會、交流,借以神的啟示與恩賜,為往日無法見面的愛慕者、無法順利達成的貿(mào)易和協(xié)商找一個恰當(dāng)?shù)挠深^實現(xiàn)。
任晗與蔣通那日一別,竟已幾月未見。
亮堂堂的燈火下,熱鬧鬧的節(jié)日,兩個彼此想念的年輕人,無比興奮。一見面就開始滔滔不絕,講這么些天所見聞、講這么多日夜的思念。臉上笑容那么誠摯、那么肆無忌憚,仿佛周身的喧鬧與目光根本不存在,什么都無法影響對方在自己眼中的獨一無二。
“你不喜歡蔣通?”走在后面的兩人此時已經(jīng)自覺地落后一大截。看著前方雀躍的男女,蕭桓問秦蒼。
秦蒼手持一個荷燈,心思不在此處,聽了對方提問一愣,心想:有這么明顯嗎?那日陸歇也是這么問自己的。但是,眼下心平氣和欲討論此事的可是蕭桓,那個對任晗情根深種的人。于是抬頭對上對方眼睛,搖搖頭:“我喜不喜歡有什么用?你看他倆,嘖嘖,都快粘上了?!?p> “是啊,任晗喜歡他。”
不愧是王族年青一代里的佼佼者,當(dāng)真沉得住氣。秦蒼突然就來了興趣,繼續(xù)刺激:“可是任晗已經(jīng)訂婚了?!?p> “是啊,她是未來的北離王后。”依舊不動聲色,磐石一般。
“你就沒什么意見?”秦蒼看著著急,這人內(nèi)里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百轉(zhuǎn)千回,卻還生生逼著自己沉心靜氣。
“這是很早就定下的事,我能有什么意見?”
秦蒼想,既然是你起的話茬,可就別怪我刨根問底了:“‘能不能’和‘愿不愿’是兩碼事。可別跟我說,你一點想法都沒有?”
見女子停下腳步,蕭桓也跟著停下來。他嘆口氣,將目光移向滿街通明的燈火:“我是北離的臣子,是北離王的弟弟。我會永遠(yuǎn)盡忠于王兄?!?p> 有些念頭,就算想一想也是不被允許的。
“怪不得你和陸歇是朋友……那你為什么喜歡任晗?”
這話一出,蕭桓有些吃驚,男子顯然沒想過秦蒼就這么單刀直入了,原本鎮(zhèn)定自若的臉上瞬間緋氣四躥:“我……”
“我們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你想,要是我們沒能從懸泉活著出來,也就沒有后話了,哪還什么履不履行婚約的?!鼻厣n盡量開導(dǎo):“所以呢,就算你跟我說了什么、不說什么,我都會當(dāng)作已經(jīng)埋在地下了。”
“我……”
見高高大大的帶刀男子,一瞬間失去了威風(fēng),變得磕磕巴巴,秦蒼覺得有機會:“你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她的?”
什么時候?
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也是個很難的問題。
“……小時候吧?!?p> “你看,承認(rèn)了吧。”
“秦蒼,你別審我了?!笔捇敢恢保_始抓耳撓腮,像小時候那樣。
“算了算了,我先說。我先告訴你,我為什么喜歡任晗?!鼻厣n輕輕拈上荷燈葉,一片一片撫平,慢慢回憶:“我從沒見過活得這么自由的人。想做什么就立馬著手,想說什么就脫口而出。她其實什么都明白,卻還能努力依照自己真正的意愿來活,這對我來說簡直想都不敢想。很多時候,我甚至不能確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過,似乎生活也沒給我那么多可選擇的。我羨慕她天馬行空,羨慕她不愿隨波逐流。慢慢的,這種喜歡就變成了想要守護。守護她的赤誠勇敢、守護她的全力以赴。只要看著她還在自己堅持的路上前行,就仿佛世界上的另一個我,成全了自己的膽大包天。她活成了我想成為的樣子,我愿意不顧一切助她?!?p> 秦蒼看著任晗的背影。有羨慕嗎?有向往嗎?當(dāng)然有。然而秦蒼明白,她們終究不一樣。不過,那個為了自己能與權(quán)貴拔刀相向,不顧危險就沖向刺客的人;那個明明身中一劍卻看自己沒事以后,開心得又笑又哭的人;那個連自己也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她對我那樣好的人......她早已成為心頭放不下的柔軟。那時秦蒼就明白,就算不顧一切也希望能成全她。
她希望她永遠(yuǎn)都是自由的。
“當(dāng)然啦,她也仗義善良,也聰明可愛。所以你是被哪一點刺中的?”秦蒼邊想,邊說,邊往前走,等回過神的時候,發(fā)現(xiàn)蕭桓還站在原處,定定看著自己。
“你……怎么了?”
蕭桓這才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態(tài),搖搖頭笑起來。若是自己與秦蒼不熟,怕是會懷疑這女子調(diào)查過自己一番,不然怎么與自己所想不謀而合、句句中的!
“英雄所見略同?!笔捇刚f完,自己竟不敢再看秦蒼,快步往前走,臉上一紅一黑的,羞答答像個被旁人掘了秘密的小媳婦。
“哈哈,看來你我志趣相投嘛?!鼻厣n追上來,沒打算罷休:“但是呢,她這人好也好得鮮明,缺點呢也明顯。你若只是喜歡……”
“不!”蕭桓打斷秦蒼:“我……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全部!”
全部。這大概是這個面紅耳赤的男子能說出的最深情的一句話了。
全部都喜歡。她的無懼無畏,她的正義聰穎,她大大的眼睛、翹翹的鼻子、圓圓的臉;她的沖動魯莽,她的偷懶耍賴、她的惡作劇;她,那個從小就不喜歡自己的她,那個把自己當(dāng)做普通朋友看待的她。
“好!那若有一天,她真被逼至絕路,你幫是不幫?”
“什么?”
“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迸友劬镉持鸸怙@得意味深長:“我不愿她不快樂?!?p> 男人低垂著面孔,想了許久。秦蒼明白,他在掙扎,在與他二十多年的堅守做斗爭著;然而天平的另一頭同樣意義重大,同樣無法輕易割舍。對蕭桓來說,比起能和她廝守,或許看她自由自在地飛翔更能令他感到滿足。所以這并非答應(yīng)要幫秦蒼,而是在幫他自己;所以,秦蒼篤定,她相信他會做出承諾。
果然,男人眼里再次亮起光芒時,露出堅定。
“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