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回客棧,陸歇一行早已在樓下用早飯。
反常的是,陸歇沒有“過度緊張”。甚至沒有問及有關夜行。
按說客棧四周應該都布了瑞熙王的眼線。自己和任晗深夜出去,陸歇不該不知道。秦蒼看著陸歇頂著萬年舒展不開的眉,上上下下好好審視了自己一番,卻沒說別的,有些懷疑他是否找了人,暗中盯住自己。那么,使用暗器幫自己的或許是他的人?但此刻無法求證——做賊心虛,既然“州官”不曾問起,哪有不打自招的道理?以后找機會偷偷問大霆子便是。于是雙方默契,閉口不談。
過了牙峪,路途順起來:無人擾事,風景極好。
幾人所經的費易郡地理環(huán)境特殊,當地人叫它“陰陽臉”。費易西北側是綿延的沙漠,沙漠是陸上的海,大風一吹,人畜不留。可再往東南卻逐漸出現草甸綠洲,綠洲水草豐茂,畜牧與耕種竟可以在此處分季節(jié)相依相存。再北上,是幽鄂的山林。海拔低,村莊錯落。冬雪落后,一片靜謐安詳。任晗說等到春天溫度高了,雪水會沿著山腳雪線流入平原,遠望仿佛千川入海,可好看了。
路上有了任晗,整個隊伍多了不少生氣。秦蒼雖嘴上不說,內里卻對任晗天天“粘”著自己的行為十分歡喜:一是避免了和陸歇單獨相處的尷尬和無奈;二是自己確實喜歡這個人。
任晗是有魔力的。她的靈動和坦率真真切切具有感染人心的力量。她真誠、無畏,也有點沒心沒肺;她帶著秦蒼一起罵罵咧咧,跟市井商販討價還價;她采了清晨的野花,嫩黃的花瓣上還粘著前夜的雪,一朵送給了村子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一朵送給了秦蒼。
這一切,秦蒼無比羨慕,無比珍惜。
幽鄂過后,就是垺孝。
越臨近京都奉器,北離特有的堅固石筑建筑則更多。
垺孝鎮(zhèn)是奉器的前哨,青灰的巖石給本不大的城池添上森然;垺孝也是北離舊都,背靠幽鄂山,面朝義習高原雪水融化所成的河流,易守難攻,天塹自成。但自嬰冬首領投誠后,百姓的安全基本得以保障。穩(wěn)固的城池,再無法為人們單一的物產施以更多助力。所以那時的北離王力排眾議,決定遷都。
遷都是大事,奉器是新都城首選。
奉器水土豐沃,城池坐北朝南,一眼望盡千里沃野。越過幽鄂,南方有費易的沙漠綠洲、有鰲占高原鹽池、有建褚紅土壁窟、還有更南方褐洛的崖壑崢嶸。年輕的帝王心潮澎湃,若是這些土地盡歸北離,我北離便能真正建城立邦,擺脫蠻子的罵名。
可如此唯一處不妥:奉器一馬平川,幾乎無險可守。但北離王并不打算讓自己的千秋霸業(yè)輕易流產,他要以垺孝一城為險,護佑新都奉器。于是一面金戈鐵馬向南出兵,一面鐵腕政策向北遷都。終于,歷經兩代人的努力,土地盡歸北離,奉器成了北離新的政治權利中心。至此,垺孝退居幕后,成為忠實的護衛(wèi)。
越臨近奉器任晗便對吃喝玩樂的地界越熟悉。入了垺孝,幾人住了客棧放下東西,任晗就拉著秦蒼出門。直到碩大的滿月在夜幕中搶了眼,兩人才回到客棧房中。
“蒼蒼,”任晗擦拭著洗過的濕漉漉頭發(fā),學著陸歇的腔調:“蒼蒼今日也要和任晗一起住嗎?”說完自己先噗嗤嗤地笑出聲。
不知是不是秦蒼錯覺,任晗的出現似乎讓陸歇對自己放心了許多。自己也早習慣了任晗沒心沒肺的樣子,朝她搖搖頭,置若罔聞。
任晗不罷休,笑嘻嘻擠過來,和秦蒼坐在一處,盯著秦蒼手上從不摘下的戒鏈,指指:“秦蒼,我早就想問你,你這戒指晚上帶著不硌得慌嗎?不過也確實好看,鏈子上面的寶石各個不同。就算北離盛產奇石,我從小也算得上是錦衣玉食、見多識廣的,可你這上面許多我也從未見過?!?p> 秦蒼從沒有以飾品的角度看過自己的戒指。它是利刃,是盾,是收割亡靈的棺柩。確實有人敬重武器,以示人器合一,以示尊重生命??汕厣n覺得武器就是武器,殺戮就是殺戮,裝飾成什么樣子、幻化成什么形態(tài),實質都不會變。所以她對戒指并不仔細,甚至連帶不喜歡自己的左手。今天若不是任晗這么一問,自己怕是一輩子不會細想。
任晗見秦蒼默默用手撫上戒鏈,繼續(xù)道:“它的做工也是極講究的:連結處活動自如又很堅固,過渡自然美觀。又實用又好看,雕琢入微卻不失簡潔大氣,和你很搭。這一看就是極其頂尖的匠人才能打造出來的。你從哪鍛的?我也想要一個?!?p> “我也不知道,是別人送我的?!?p> “別人送的?這戒指價值連城,能夠一家富戶大手大腳用好幾輩子呢!”任晗圓圓的大眼睛突然閃閃發(fā)亮:“哦!我知道了。是陸歇給你的定情信物?是不是?”
定情?
此情非彼情。秦蒼想,夕詔于自己比親人更勝,給自己的親情比從未謀面的家人更多。比起這些,千金不換。誰會愿意毫無好處去照顧一個小孩?一來一去這么多年。這期間他看似逍遙自在,但猜也知道有很多苦、很多痛都壓在心底。謀劃、追蹤還得分出心力照看我。我的毒、我的功夫,我今天所依傍的所有活下去的能力都由對方一一傳授。戒指、新月刀、天華胄,哪一次他不是調侃著、吵吵嚷嚷就把龐然的壓力與危險化為無形,就像神兵天降,將靈丹妙藥交于自己手中。他很矛盾,在龐雜繁復中縱情歡愉,卻又無有一絲留戀;將一切都揮灑自如,卻又有說不清明的執(zhí)念。
“不是他?!?p> “不是陸歇?”任晗瞬間變了顏色,苦了臉:“秦蒼,你該不會另有心悅之人吧?別??!我是你們兩個人的朋友,夾在中間會很難辦啊。”
秦蒼一下緩過神,用指頭敲上任晗前額:“誰有心悅之人了?我?guī)煾?!?p> “嚇死我了!”任晗摸摸自己頭,拍拍心口,嘻嘻笑出來:“反正,我是有一樣信物要交給今后的夫君的,那可是我曾曾曾……祖母傳到我這里的。那日情急,就算把翡翠令當了,我也沒舍得當它。我去拿來給你看?!?p> 親蒼見女子轉身朝自己床鋪跑去,歡欣得很,仿佛已然找到了心上人。就笑“夢想”真是個好東西,愿她“有志者,事竟成”。
可下一瞬,屋內就炸開了。
“我的寶貝呢!”
“什么?”
“我曾曾曾……祖母傳給我的寶貝,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