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代桃僵
有了井下的對比,腔道微弱的光亮顯得極為可貴。
回到腔道,周圍已經(jīng)站滿了瑞熙王的親兵。陸歇吩咐陸雷什么,或許是關于處理井里的女人們和吳涯云云,離得遠聽不清。
吳涯最后的話叫秦蒼久久不能安,于是拽過身側(cè)抱著劍的陸霆:“剛才上面怎樣?有沒有發(fā)生什么?”
陸霆不耐煩:“沒啊。”
“放箱子的那個洞穴有個女人,她怎么樣?”
“剛才很激動,現(xiàn)在平靜下來了,在洞口?!?p> “跟我去。”
陸霆上下打量瘸著腿的秦蒼:“王妃,你消停點?!?p> “那我自己去?!?p> 還沒被送出去就好!秦蒼希望自己的猜想不是真的,轉(zhuǎn)身就往洞口方向“跳”去。陸霆一愣,無奈也只得跟上。
女人靜靜跪在隧道盡頭的旋梯下。燭火在她臉上、周身都投上暗影,火光一動,整個人仿佛顫抖不止;可走近才發(fā)覺,女人只是怔怔看著前方,猶如一尊石像。
秦蒼不多言,收起新月刀,一瘸一拐來到女人的身前,緩緩蹲下。
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著綠色的襖褂,發(fā)髻垂散,臉上還掛著淚痕,與之前同男人嬉鬧時嬌滴滴的樣子全然不同。她眼中是恐懼嗎?是憤怒嗎?與其說是受了刺激以后的呆滯,不如說有一種無知又偏執(zhí)的無畏。見有人來到自己身前,就直直對上秦蒼的目光。
“你哭什么?”見對方不答,秦蒼又繼續(xù):“你在為誰哭?”
能為誰?夫君沒了唄。立在旁側(cè)的陸霆心里嘀咕:尸體被士兵拖出來的時候,正好經(jīng)過她身邊。死狀極慘,沒直接哭暈過去已經(jīng)算很好的了。繼而又對秦蒼的明知故問感到疑惑:作惡的,是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男人,這女的最多算個幫兇。故意捅人家傷心處,真非良善之人。哎!哎?怎么還要親上去了?
秦蒼自然不知陸霆腹誹,與跟前女人湊得更近些,歪著頭像是在看什么稀奇寶貝,柔聲道:“你和三郎是結(jié)發(fā)夫妻?”
“結(jié)發(fā)夫妻?!迸丝瓷先ワ@然悲傷過度,無意識地重復著秦蒼的話顯得合情合理。
“三郎在哪?”
“在哪……”女人眼光毫無波動。
秦蒼心往下沉,一只手扶上她的頭,輕輕摸摸她的頭發(fā):“你做得很好,現(xiàn)在你安全了。”
女人眼神明顯一動,不知是不是享受于頭上的撫摸:“我做得好?”
“對,你做得很好。告訴我,三郎的結(jié)發(fā)妻子在哪,之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做得好?!迸俗旖且唤z笑轉(zhuǎn)瞬即逝,和麻木的神情十分不匹配:“在哪……”
“什么?”秦蒼繃緊神經(jīng)聽著,面上卻還要保持著溫和,繼續(xù)撫摸,繼續(xù)重復:“你做得很好,你安全了。她在哪里?”
“……我?我,做得很好?!边@次,女人仿佛聽了一個曲折離奇卻皆大歡喜的故事,終于“笑”了起來:她將嘴角向耳側(cè)拉扯,做出笑的樣子,面部卻極扭曲,像是興奮又像是痛苦;嘴里發(fā)不出聲響,淚水卻從眼眶汩汩流下。
“三郎的結(jié)發(fā)妻子,人在哪里?”秦蒼和這張詭異的臉貼得如此近,此刻已覺極可怖,卻不敢懈怠,努力平復著砰砰的心臟:“告訴我,人在哪里?”
突然,女人褪去了褻鬧時的嬌柔和麻木的淚水,直直逼上秦蒼詢問的目光:“在面里!吃了!吃了!被他吃了!”
一聲咆哮,讓旁側(cè)士兵皆是一驚,齊齊拔劍就向地上吼叫的女人指去。陸霆兩步上前,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秦蒼,急切道:“什么意思?”
秦蒼此時才敢表現(xiàn)出恐懼,感受到陸霆的支撐,大口喘起粗氣,眼框跟著地上的瘋女人一樣泛紅,聲音顫抖:“大霆子,去找王爺。這些女人一個都不能放走,監(jiān)控起來,尤其是吳涯?!?p> 陸霆看著秦蒼快要中邪般的表情,趕緊大力拍她的手臂:“你怎么了?為什么?”
“少了一個人,”秦蒼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一些,繼續(xù)道:“他們可能不是夫妻,她或許也是被拐來的人!快去!”
就在兩人說話時,地上女人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道不正常的笑,接著脖子一歪,向后倒去。秦蒼顧不得腳踝上的疼痛,掙開陸霆的手,反身撲向女人,剛扯住衣袖,就見一道暗紅色的血跡從她嘴里緩緩流下。
陸霆也趕緊蹲下,扶住女人。一摸,鼻息和脈搏全沒了。兩人一對眼色,秦蒼扳開女人的嘴,一股熟悉的惡臭襲來。毒藥藏在齒間。
“大霆子,提醒你們王爺。檢查吳涯還有那些女人口腔!快去!”
“是?!标戹畔屡?,朝隧道深處跑去。
秦蒼用手覆上女人圓睜的雙眼,想關閉這份猙獰,自己卻久久無法平靜。最初自己只覺種種都怪異,但并沒有懷疑:大晚上非要來這么個陰森詭異的地方茍合找刺激;“雷霆”未探到的暗器突然開啟;所有的女人神色行為太過相似,顯然有人發(fā)出了“指令”。直到吳涯說出那句“不要信任任何人”點破了自己的懷疑。
“要么為其所用,要么斬草除根。”她太過厲害,根本不是可以控制的人!即使是“控制”,也絕不應當讓大門敞開著讓她有機會和那么多人接觸。眼皮子底下的信息卻最容易被忽略——吳涯不是被販來的,她就是死去的男人口中的“另一個人”。
男人的“妻子”本也并非自己所懷疑的對象,自己想去驗證的,不過是她是否被吳涯的幻音支配。得到肯定答案后,自己心思一動,對她身份起了懷疑——吳涯有什么理由不蠱惑那男子?如此,井上、井下就都在自己掌握中了。不需讓他心智全失,只需要他認可“監(jiān)視”他的人是自己的枕邊人就好;監(jiān)視者也不需要心智全失,只需明白自己的任務即可。
越來越多的疑惑和猜想閃現(xiàn),那女人卻已經(jīng)不能再給出答案了。一個人口拐賣案牽扯到北離大將軍的發(fā)妻,這背后究竟是誰在授意,誰在收益?而且,讓秦蒼更覺不安的是,眼下不知已經(jīng)有多少被吳涯操控的人滲透到了正常人的身邊?她們到底要做什么?
身后腳步聲傳來。
“已將情況報給王爺,面館和井下都已經(jīng)控制。”陸霆臉上不再是戲謔。
“大霆子,扶我一下?!蹦_踝越發(fā)疼痛,周圍又沒有可借力的,半跪著的秦蒼一時竟然起不來。
陸霆翻個白眼準備撈起地上的人,身旁卻呼啦一聲響。
陸歇搶先大半步從旁側(cè)過來,展開袍子往秦蒼身上一裹。那氣勢,嚇人。接著俯身一攬,就將地上小小的人擁進懷里。
這瞬間太快,秦蒼覺得身上一緊,已經(jīng)雙腳離地被抱了起來。
“我不用,我能走!”為什么這人行動前從來都不跟自己商量呢?這個姿勢很瑟縮,而且不好看。
“我被你的蠱蟲傷到了,幫我看看。”陸歇大步向前,動作利落。
“什么?你剛才不是說沒事?”
陸歇不再回答,抱著秦蒼往旋梯上走。
“王爺!”秦蒼努力支起身子未果:“那不是普通的蟲子,我現(xiàn)在就要看傷口!如果耽誤久了,別說我,神仙也救不了你!”
陸歇并不低頭看懷里的人,也不回答問題,徑直往前走:“你叫我什么?”
“啊?哦,陸公子,”出府前陸歇就和秦蒼約好,出門在外叫他“陸公子?!?p> 陸歇盯了秦蒼一眼,繼續(xù)向前走。
半夜,地面上充斥寒氣,月光盈盈。
“陸公子,我是認真的!‘朱砂’若是群體攻擊確實是物理性的,就是一口一口啃食;但是它們唾液還是有少量毒素,要是長時間不處理會有大面積潰爛。你到底傷到了哪?是不是嚴重?”
“當然嚴重?!标懶D一頓:“我還被你封了大穴,剛才強行沖破,現(xiàn)在一層功力都施展不出。你再掙扎我就只能把你放地上了?!?p> “我自己能……”秦蒼還沒說完,感覺身子又一輕,被穩(wěn)穩(wěn)放在馬背上。
陸歇跨上馬,擁住身前的人:“此去北離吳涯會對我們有所幫助,即使她危險,也有控制她的辦法。她之前放出去的人,我會派人追蹤。所以不用擔心?!本椭鹿猓瑑扇顺訉Π恶?cè)ァ?p> 折騰了大半夜,又回到這間詭異的客棧。
陸歇抱著秦蒼上樓,路過秦蒼的房間,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那個是我的……”秦蒼從陸歇衣袖間隙處,望著自己的房門離兩人遠去。
“不安全。”
“哪里不安全了?你的人都把這里包圍了?!?p> 對方不答。
陸歇這間房的布置與秦蒼那間一個風格,都像大喜房似的。只是外間多了一個書寫的案臺。
陸歇輕輕把懷里人放在床上,拿過旁側(cè)的藥酒,挽袖子準備上藥。
秦蒼縮起腿。
“怎么,你還害羞?”陸歇也不看她,繼續(xù)備藥。
“不是,我的傷就算不治也能好。倒是你,你到底傷到哪?王爺,我的毒都不是一般的毒?!?p> “你叫我什么?”陸歇停下手上動作,抬頭望著對自己皺眉的人。
“好,好,陸公子!我沒跟你開玩笑!”
“不是,”陸歇鄭重:“剛才在井穴,你叫我什么?”
“什么?”秦蒼一愣,什么叫什么?轉(zhuǎn)念,卻又突然明白過來:陸歇指的是古井暗器那里。在井邊,自己是下意識沖出去的,根本未曾多想,現(xiàn)在一經(jīng)回憶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叫的是小時候的稱謂。而陸歇,他已經(jīng)提醒自己兩次了!
但是,當然不能認。
“什么……我不記得了……”秦蒼往陸歇身上看:“你穿了軟甲?它們穿破了軟甲咬了你?”
揭短,誰不會?
陸歇看秦蒼的神色便知她明白了,只是不愿意承認;又確認了她那時是想都沒想就奮不顧身去救自己,覺得心里有暖意泛起來,便也不再逼迫她。
“嗯,軟甲被咬破了。你看?!闭f著指給秦蒼看。
軟甲確實已經(jīng)殘破不堪,像是長了大面積的癬,讓人看了不舒服。秦蒼細暗想,自己的蠱真可怕啊。但是甲片背后的衣物完好無損:“衣服不是好好的嗎?”
“那可能是咬我手了?”陸歇又將兩只手自然地遞過去。
“手?哪疼?那些蟲子咬人很疼的,不過傷口會很隱秘?!鼻厣n著急,拉過陸歇的一只手,低下頭,仔仔細細的檢查:寬大的掌心、修長的手指,常年握劍留下的繭粗粗糙糙——沒有針孔。另一只手,也沒有。
秦蒼摩挲著、摩挲著就感覺不對。一抬頭,就看見手的主人溫溫和和盯著自己,任自己的手被把玩欣賞。
一把就甩了陸歇的手:“你壓根就沒被咬對不對?你騙人!”
“毒是你放的,穴是你封的,你才是專家。我就是覺得不舒服,還不能說出來啊?而且,是你說要看的。”
陸歇很高大,將屋后的燭火光擋住,秦蒼看不見對方細微的表情。但聽這語氣竟像是委屈又像是撒嬌。
也是,不管怎么說人是自己傷的,秦蒼理虧。
“那……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受傷了,你看?!鼻厣n指指自己腳踝,仰著頭眼巴巴看著陸歇,乖乖伸出一條腿。
陸歇一笑,坐下來。挽起秦蒼的褲腿褪了鞋襪,倒出紅油在手心搓熱,覆在秦蒼腳踝上。
“疼!”
按理說不該這么疼。
秦蒼自己曾細細分析過。自從戴上天華胄,所有傷都能迅速好起來。但相應的,疼痛的程度會加倍:若本有一分疼,就變?yōu)槭?;若是有十分疼,就變?yōu)榘俜帧?p> 陸歇看著秦蒼攥緊的手也覺得詫異,又想起大婚那天她中毒,大口吐血,痛得不省人事,之后卻又奇跡般地轉(zhuǎn)好,便問:“為什么你身上的傷,‘不醫(yī)也會好’?”
天華胄有關夕詔,而對于有關夕詔的事,一直以來秦蒼都不愿過多與人提及。她知道夕詔要去完成一件事,而過程會無比艱險,對外界暴露得越多,或許就多一分危險。同時她也明白,自己默許了:不論這件事是不是傷天害理,有違天道,自己都會毫不猶豫的支持他。只是,他不需要她。
陸歇看秦蒼眼中明滅變幻,緊緊抿著唇保持緘默,知她不想說,就不再問。秦蒼這些年統(tǒng)共也沒接觸過太多人,又與醫(yī)治相關,猜也能猜得到是與誰有關。不過這倒引起了陸歇另一個疑問。于是半是好奇,半想讓秦蒼轉(zhuǎn)移對疼痛的注意力,陸歇又問:“今日吳涯問你的問題,我也感興趣。一開始你明明受制于她,為何又突然清醒?”
這是個可以回答的問題。秦蒼抱住膝,將自己精力轉(zhuǎn)移到當時的幻音中。
“她把自己幻成……嘶……幻成夕詔的樣子。說你要來傷害我和夕詔。我就相信她了?!?p> 陸歇想,你這會兒倒是誠實。心里一陣不爽,手上卻又不敢用力。
“她幻化的夕詔說:‘他會一直陪著我’?!鼻厣n說完自己都笑了。
陸歇本來的猜測是“夕詔”的動作太過曖昧,讓秦蒼起了懷疑——當時吳涯離她非常近,像是誘惑。他不確定秦蒼對夕詔的感情是不是男女之情,所以現(xiàn)下不明就里:“為什么?夕詔沒說過這種話?”
腳踝的疼讓秦蒼手指頭幾乎扣進肉里,不過她還是像聽了奇聞似的笑了——雖然他平時吊兒郎當,但是依舊是臨南的少司命?。骸八趺纯赡軙f出‘永遠’這種話呢?”
云里霧里,但眼前人又沉默了。陸歇想起井下秦蒼不受控的樣子。他第一次看她如此出手,穩(wěn)、準、狠,就算自己用最佳狀態(tài)與她打,怕也不一定能討著好。
“夕詔這些年都教了你什么?”臨南的僧人可以結(jié)婚生子,可西齊的卻不能。他自然不想秦蒼遁入空門了。
教了什么?秦蒼笑笑:“反正與佛法是不沾邊吧。”
對啊,反正一定與佛無關。
有一次自己與夕詔鬧了別扭,大刺刺說出心里話,說他根本就是個騙子,就是為自己的私欲找借口,不然為什么偏要在秦樓楚館里修行?
自己現(xiàn)在還記得夕詔的反應,他顯然頓了頓,又變作笑瞇瞇一張臉。只是這笑容不似平日的吊兒郎當。他說:“那你覺得,如何才是修行?如何才能領佛法、悟菩提?”
“自然……自然是……”自然是,袈裟禪杖、吃齋念佛、避世清修?或是走馬長安道,名垂青史?再或是明鏡非臺心無塵?
秦蒼一時回答不上。
夕詔看她支支吾吾就笑容更盛:“若是你剛才腦海中還浮現(xiàn)了人、情、事,浮現(xiàn)了具體內(nèi)容。那就都不是。”夕詔清清嗓子,一臉正氣:“若我為了自己,避得一身干凈,反就背道而馳了?!?p> “你……你誆誆別人就算了,可別拿這些唬我。你當我們第一天認識?。俊鼻厣n不屑。
“啊?你這么說話多傷人心啊!你想想,你想想我是不是給了你‘走夜路的勇氣’?你好好想想?!焙每吹暮蜕形嬷目凇?p> “你少來!我說了不去就不去!”
“別?。∧憧茨菞罴夜媚镎腔幽昙o,得面對多少誘惑?正是需要我這樣的圣者為她指點一二的!你剛才還答應引薦我們認識呢。想吃什么?好說好商量嘛……”
人前風流倜儻,人后撒潑打滾,實際上心比海深。
夕詔,到底是怎么樣一個存在呢?六、七年的相處,他始終若即若離。夕詔從沒說過永遠,也不相信不變,可是他心里卻有一個念念不忘的人。如果他覺一切都是過眼云煙,又會用怎樣的“歪理”去合理這個“執(zhí)念”呢?
“王……陸公子,能不能跟你商量件事?”
陸歇看著疼得雙手抱膝的秦蒼覺得心下許多不忍,她本就瘦,這樣緊緊蜷縮的時候則更小,便答應:“好。”
“以后,如果你們有什么部署,能不能告訴我一聲?不用太核心的,就算是一點點暗示也行。我不會惹麻煩的,我只是想……別像今天這樣了?!?p> 別像今天這樣冒失。
也別像今天這樣擔心。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