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
在沈令玥及笄禮的前一日,薛宗平從學(xué)館請(qǐng)假回來,看到她在書房中四處翻書,便問她何事。
沈令玥見他回來,也不招呼,只繼續(xù)翻著《易經(jīng)》:“我要給自己取個(gè)字。”說完她又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我阿耶給我取的字甚是女氣,我很不喜。”
薛宗平聽了只笑,他拿起扔在一旁的《山海經(jīng)》翻了翻,笑道:“阿姐,你的學(xué)識(shí)不長返降了呀!”
沈令玥見狀,奪過他手中的書,氣道:“去去去,不幫忙就是了,還在這里嫌?xùn)|嫌西,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薛宗平卻不走,只道:“阿姐,我給你取個(gè)字,你看如何?”
沈令玥這才抬頭看他,問道:“何字?”
薛宗平不說,只走到她身后,將宣紙鋪到她面前,拿著她的手取筆點(diǎn)墨,在宣紙上一筆一劃的寫出“季琮”二字。
沈令玥看著紙上的字,卻只覺手背上那股炙熱燙人,一時(shí)低首垂眉,香腮微紅,低聲問道:“何解?”
薛宗平已退至一旁,繼續(xù)翻看《山海經(jīng)》,聽她問,卻不答,只吟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p> 沈令玥在他字正腔圓、聲聲如鐘的吟唱聲中,看著宣紙上蒼勁有力的“季琮”二字,她低聲念了幾遍,越念越喜,心道:就它了!
待到正日,公叔虞的姑母越國夫人為正賓,刺史夫人為贊者,公叔虞幼妹領(lǐng)著兩位世家女郎做有司,檐下賓客則會(huì)集了大半個(gè)揚(yáng)州城的世家。
沈令玥由白斂、白芷伺候著沐浴更衣后,在閨房安坐,吳青萍則在院中迎接賓客。待眾賓客就坐后,樂起,沈令玥緩緩從閨房走出,向北而坐,公叔筱捧著梳篦和笄珈隨越國夫人上前,越國夫人走到她面前,朗聲辭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甭暵?,她跪坐為沈令玥梳妝、加冠加笄。隨后刺史夫人上前為她扶笄、加配首飾,賜酒賀曰:“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鞭o畢,沈令玥被引著跪拜吳青萍,后越國夫人又為她賜字:“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字曰季琮?!鄙蛄瞰h答曰:“季琮雖不敏,敢不夙夜祗來。”之后她再入閨房換上長袖衫,出來正式拜見母親及正賓等人,又被引著前往外院拜見父親及兄弟,禮畢,升宴宴客。
宴上越國夫人待沈令玥如子侄,親昵異常,這讓礙于公叔家情面才來觀禮的世家夫人看在眼中,心中難免猜測(cè),又對(duì)沈令玥刮目相看。沈家女笄禮之盛,不過一日便傳遍揚(yáng)州城,時(shí)人感慨:沈家勢(shì)大,不似商賈。
此時(shí)沈令玥自然不知,等賓客盡散,她命人將賀禮搬至?xí)?,只一個(gè)個(gè)的拆開看。
她剛拆了一會(huì),便聽到有人進(jìn)來,回眸去看,見是薛宗平,招手笑道:“阿瞞快來,與我一起拆賀禮。”
薛宗平見她席地而坐,外穿長袖衫、內(nèi)著百褶鳳尾長裙,梳飛仙髻,戴步搖冠插金釵,薄施脂粉,淡掃額眉,朱唇皓齒,嬌艷可人。
他上前半跪在她面前,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將食指放在她的紅唇上輕輕摩挲。沈令玥只覺唇上麻麻的,身體忍不住戰(zhàn)栗,忙伸手打下他的手:“哪里學(xué)來的登徒子行徑!再敢如此,罰你抄孟子七篇!”
薛宗平這才笑著看向一地的禮物,席地而坐:“不要,我去抄書了,誰幫你拆賀禮?”
說著他拿起一個(gè)錦盒,見里面有一對(duì)珍珠耳環(huán),拿出來瞧了瞧,用胳膊碰了碰與他背對(duì)的沈令玥。
沈令玥回頭,他拿著耳環(huán)問道:“季琮,這些賀禮拆了要如何歸置?”
沈令玥回道:“你瞧著我日常能用得著的,放在右邊首飾匣中,你能用得著的,便放在左邊匣中,我們都不用的,歸至那處。”薛宗平見二人身側(cè)確有兩個(gè)箱匣,而書案前又有一堆物品,他將耳環(huán)放入錦盒放到右邊匣中。
沈令玥見他放好坐正,又道:“季琮是我的字,雖然是你取的,但我是你阿姐,你不許沒大沒小的如此叫我?!?p> 薛宗平卻辯道:“你之前是我阿姐,但現(xiàn)在你已及笄,可以許嫁,就是我的良人,我如何叫不得?”
沈令玥聽著別扭,甚為堅(jiān)持:“莫說現(xiàn)在我還未嫁,便是嫁了也是你阿姐,你須得時(shí)時(shí)敬我,不許擺出那套既嫁從夫的道理來辱沒我?!?p> 薛宗平忙解釋道:“我愛還來不及呢,怎敢辱你?你喚我阿瞞,我想同樣喚你名字而已。”
沈令玥回道:“我視你為弟,你卻不以長姐之禮待我,豈不是辱我?”
薛宗平聽了無語,對(duì)她又怨又憐,最后只得無奈應(yīng)承不再喚她的字。
等沈令玥那邊拆完,她看到薛宗平面前還有一大一小兩個(gè)錦盒,問道:“這里面有你的嗎?”見薛宗平搖頭,又問:“你拆到自己的了?為何不拿給我看?”
薛宗平笑道:“因你不讓我喚你的字,我便收回了給你的禮物。”
沈令玥直接伸手:“快將你的禮物拿來?!彼娧ψ谄街恍χ此?,便伸手去翻他的袖口、衣襟,待她將手伸向他的束帶時(shí),才抓住她的手,笑道:“坐好,莫?jiǎng)?,我給你拿?!?p> 見沈令玥坐好,他才將滑至身后的獸爪囊解下遞給她。沈令玥接過來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gè)一寸見方的白玉,玉色純凈無瑕,仿似凝脂,玉鈕為高浮雕的俯臥榴榴,更顯晶瑩可愛,拿在手中只覺細(xì)膩溫潤,翻開一看,玉面陰刻篆書“薛家沈氏季琮之印”八字。
她不甚滿意:“怎么寫的是薛家?該寫薛記的?!闭f完便起身拿著印章走到書案前,蘸上印泥蓋在紙上,果然上面字跡清晰可見。
她抬頭見薛宗平又在拆禮盒,便走到他身邊,笑問:“你怎么那么喜歡送我玉榴榴?”
薛宗平也不抬頭只道:“溫則以潤,仁也,似你;榴榴,嬌憨者,也似你?!闭f完,他從剛打開的盒中捻起一朵粉嫩干花,問道:“沈度是誰?”
沈令玥聽到一愣,又有些不耐煩:“莫要理他,他原是我在沈家的族兄,三年前到尚虞書肆做伙計(jì)。我原是要將他辭退的,但后來聽聞沈家沒落了,他才淪落至此,才許他繼續(xù)在書肆做工。我一直都避著他的,大概是不小心讓他知道了身份,今日才送了賀禮。這是什么花?”
薛宗平轉(zhuǎn)著手中干花,回道:“此為常棣。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p> 沈令玥默了默,從薛宗平手中奪過花和盒子,將花放入盒中蓋上:“莫要在此顯擺你的學(xué)識(shí),將最后那個(gè)盒子打開。”
薛宗平聽話的將盒子打開,里面赫然放著一本《女誡》,沈令玥看到“女戒”二字,忙從薛宗平手中奪過書,里面掉出一枚精致花箋,上面赫然寫著“公叔子墨賀沈大娘及笄之喜?!?p> 沈令玥拿著花箋惱怒異常:“就知道是公叔虞那家伙,他絕對(duì)是當(dāng)今世上最喜男尊女卑那一套的。冥頑不靈,食古不化說的就是他?!?p> 薛宗平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淡淡勸道:“既如此,不再與他往來便是?!?p> 沈令玥不過隨口一說,聽薛宗平這樣說,又為公叔虞解釋道:“他這人貪玩,不過是送來逗我玩的。”見他悶悶不樂,她又道:“此次笄禮若不是他幫忙,也不會(huì)如此盛大,這份恩情還是要記的,何況他家是官家,與之交好對(duì)薛記也是百利而無一害?!?p> 薛宗平自然見到了今日笄禮盛況,知道不是向來低調(diào)的沈溪所為,說是幫忙,怕公叔虞當(dāng)成了自家事辦的,但這份殊榮又是他不能給的。他拉起她的雙手,看著她鄭重言道:“你再等我?guī)啄?,待我進(jìn)士及第后,就不讓你這么辛苦了。”
沈令玥自然笑著附和:“好,我等你,等你給我也掙個(gè)誥命夫人來?!?p> 薛家,一位剛來的小侍女與看門婆子嘮嗑:“我原以為沈家是還不如咱家的商戶,但瞧著前幾日大娘的笄禮好生氣派,請(qǐng)來的多是世家大族的當(dāng)家夫人、小娘子們,而且前些日子公叔家的郎君頻頻出入沈家,與沈阿郎、大娘皆是有說有笑,大娘又是個(gè)好顏色的,怕是沈家要與公叔家結(jié)親了吧?”
看門婆子也感慨道:“誰說不是呢,只是可憐了我家郎君,小小年紀(jì)便父母雙亡,偌大的產(chǎn)業(yè)又被沈家把持,雖然大娘與郎君定親了,但在官家子弟眼中那不過是一張紙,若大娘真攀附上了公叔家,退掉這邊的親事,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p> 小侍女倒有些吃驚:“怎么,大娘與郎君定親了?我怎么瞧著他們皆是以姐弟相稱呢?”
看門婆子回道:“大約兩人皆無意吧。”
此時(shí),沈令玥正站在垂花門外,白芷欲上前呵斥,卻被她制止,她認(rèn)真聽了會(huì),便帶著白芷往外走,等走出薛家,沈令玥問道:“白芷,你可知?jiǎng)e家定親的娘子和郎君是如何相處的?”
白芷五歲便來了沈家,如何見過別家未成親的娘子與郎君相處,就是成親的她也只見過主家夫婦,但她向來崇拜自家大娘,便回道:“大娘,莫聽那些奴仆胡言,你和郎君我瞧著是再好不過的了,等我見了白斂姐姐,讓她將她們都攆出去。”
沈令玥聽了只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要絕此言還需得約束好自己的言行。”
白芷卻道:“我瞧著大娘的言行并無差錯(cuò)呀。”
沈令玥笑著往沈家走:“你這是愛之,勸之以私,逸之縱之,任之護(hù)之?!?p> 白芷連忙追上問道:“何意?”
“護(hù)犢!”見白芷一副理當(dāng)如此的模樣,沈令玥摸摸她的頭笑道:“我同你一樣。你去將白斂叫到書房來?!?p> 白芷聽了這才高興起來:“合該如此!”
見白芷高高興興走了,沈令玥寵溺的搖頭步入沈家。
一盞茶的功夫,白芷便拉著白斂進(jìn)了書房,沈令玥見她們進(jìn)來,放下手中的賬本,問道:“剛才薛家的事情,想必白芷已經(jīng)告訴你了,此事你可知道?”
白斂回道:“婢子兩日前撞見過一回,都是在說大娘笄禮之事,婢子以為只是侍女們嚼舌頭,便只訓(xùn)斥了她們,不想今日有人又犯,是婢子處理不當(dāng),請(qǐng)大娘責(zé)罰?!?p> 說著便跪地領(lǐng)罰,沈令玥卻道:“起來吧,我叫你來并非要罰你。此事終是源于我那笄禮太過招搖了,才讓他們生出這樣的想法。”見白斂起身,她又道:“你去找單樅、葉青、白芽,一刻鐘后將兩家的奴仆都叫到薛家外院,我有話要說?!?p> 白斂領(lǐng)命而去,沈令玥也不看賬本了,手中把玩著玉榴榴,閉目養(yǎng)神。等時(shí)間一到,她領(lǐng)著白芷去了薛家。此時(shí)薛家外院已站滿奴仆,她走到垂花門前坐到藤椅上,葉青、單樅分別上前回稟兩家奴仆點(diǎn)卯情況,沈令玥點(diǎn)頭讓他們退至一側(cè)。她緩緩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方放下茶盞問道:“單樅,我是何時(shí)掌管薛家事務(wù)的?”
單樅連忙上前,躬身行禮道:“回大娘,你是永徽二十九年春受我家阿郎所托開始掌管薛家庶務(wù)的?!?p> 沈令玥又問:“我與阿瞞是何時(shí)定親的?”
單樅又回到:“回大娘,是永徽三十二年秋,我家阿郎與沈阿郎互換的婚帖?!?p> 沈令玥點(diǎn)頭:“我已知近來家中多了些閑話,今日召集你們便是要告訴你們,我是薛家未來名正言順的娘子,阿瞞是沈家未來的郎子,莫要再起其他心思,否則不管是誰,都要打發(fā)出去?!?p> 奴仆聽了自然躬身稱是。
沈令玥想了想又道:“以后阿瞞既是薛家郎君也是沈家郎君,你們以后便喚我大娘子,喚阿瞞二郎君,喚令譽(yù)三郎君吧?!?p> 至此兩家便如一家般叫著,內(nèi)宅管事也每日叮囑謹(jǐn)言慎行,奴仆再不敢非議主家。
祈連山月
季:從子。《詩經(jīng)·唐風(fēng)·揚(yáng)之水》:揚(yáng)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琮:瑞玉,從玉宗聲,藏宗切。《儀禮·聘禮》:聘于夫人用璋,享用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