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正是初秋,蘇州外城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那一種紅,像新嫁娘的喜服,又似哪家生了孩子染的紅蛋,使人看了心意舒展,忘了秋天過后便是嚴冬,也忘了嚴冬蘊含的蕭索和肅殺。此時,位于內(nèi)城西南方向、太湖之濱的天平山腳下,有一輛黑色別克轎車正緩緩駛過,車上坐著一位少年,只十三四歲年紀,身量尚未長開,臉上卻已顯出經(jīng)過一番歷練后的沉穩(wěn)堅毅模樣;雖然有些著急,身子卻端端正正坐著,只用余光去瞟車窗之外的旖旎景色。開車的老吳從后視鏡望了望他,陪笑道:“穆少爺稍安勿躁,不一會兒就進城了?!?p> 穆嘉生道:“吳叔叫我‘小穆’吧,我原也不是什么少爺?!?p> 老吳笑道:“穆少爺是我們府上的貴客,是少年英雄,日后要同我們大少爺一起出生入死的,我老吳打心眼兒里佩服。”
穆嘉生雖沉穩(wěn)持重,少年人的稚氣卻未完全褪去,給他這么一夸,臉上也不禁露出三分飛揚神采來。說話間車子已進了城,不多時候便在一處園子門口停住。老吳下了車給穆嘉生開門,早有仆人恭恭敬敬候在一旁,一人上前來提走后備箱的行李,另有一人將汽車停到車庫去。穆嘉生抬頭仰望拱門上一道牌匾,頭飛鳳舞寫著兩個大字“墨園”。老吳趕上前來:“穆少爺這邊走,咱們先到您的住處去?!?p> 穆嘉生遲疑道:“不先拜見顧老爺嗎?”
老吳笑道:“老爺今日開會去了,不在家?!?p> 穆嘉生嘴上“噢”了一聲,然而他此行并不為結(jié)交達官顯貴,而是為獲得真才實學,來日在戰(zhàn)場上一展身手,因此對見不見顧老爺子并不在意,倒是對訓練的科目和教官興致勃勃,于是問老吳:“我什么時候開始訓練?”
老吳道:“因著局勢不好,上海的教官脫不開身,還得再等三五日?!?p> 穆嘉生陡然沒了興趣,只聽老吳接著說:“這幾日就請穆少爺暫且住下,適應適應水土,還可去周邊賞景游玩一番?!彼麕录紊刂咸烟匍L廊前行,穿過八角形的琴室,進入一座兩層樓的歐式洋房,走到一樓走廊盡頭倒數(shù)第二間房門前,替穆嘉生擰開了門把手道:“這里是您的房間?!蹦录紊哌M去,見那房間約有二十平,顯得十分寬敞空蕩,鞋子踏在地板上仿佛有回聲;一應家具都是西洋式樣,他這間雖是客房,但料想每天都有下人打掃,因此床具皆是一塵不染;自己那只箱子正靜靜立于墻角。穆嘉生發(fā)覺,從進門到現(xiàn)在整棟房子十分安靜,不聞人聲,于是轉(zhuǎn)身問:“現(xiàn)下房子里沒別人住嗎?怎么如此安靜?”
老吳笑笑:“府里本就老爺和小姐兩個人,白天老爺在外有公干,小姐去上學堂了,家里自然顯得冷清?!?p> 穆嘉生好奇道:“這位小姐和我差不多大嗎?”
“比您小上兩歲,今年才十四?!?p> 穆嘉生長途跋涉,沒洗漱就倒在床上見了周公。他這幾日日夜兼程,作息有些亂了,這一覺并未睡到日上三竿,而是夜半時分就早早醒了。猛然一醒,人倒是十分精神,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陣,無法,只得踏著月光出了房門,到后花園沿著湖邊跑步。月色下一泓碧波,垂柳依依;假山嶙峋,曲徑通幽。池岸不遠處還有一棵老龍柏,盤根錯節(jié),蔥郁蒼翠。穆嘉生跑了一陣,停下來微微歇口氣,抬頭仰視這棵大樹,心里正贊嘆它是后花園點睛之筆,冷不防瞧見一道黑影“咻”地穿過枝椏,似是打中了樹干,樹杈上的鶯兒猛然受了驚,忙不迭地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穆嘉生脫口而出:“誰?”余光里迅速瞥見二樓東邊的窗欞上有個人影縮了回去。他站在樹下不動,等了片刻,只見一個小姑娘將頭伸出窗外,朝著穆嘉生問道:“你是什么人?干嘛半夜三更站在花園里?”
穆嘉生將腰板一直:“我是穆嘉生,因為睡不著才起來跑步。你呢?你大半夜不睡覺在干嘛?”
那小姑娘把脖子一梗,理直氣壯道:“我在自己家看風景,要你管?”
穆嘉生心下好笑,慢條斯理道:“這么黑,有什么風景可看的?我可看見你手里拿著彈弓了。”
那姑娘被噎住,過了半晌道:“你等著!”說著“噔噔噔”地跑下了樓。穆嘉生靜靜站著,只見她像頭小獅子似的沖了過來,惡狠狠道:“你……你不許告訴別人!”
穆嘉生只作不知:“告訴別人什么?”
“當然是我半夜用彈弓打鳥……”那姑娘愣了一瞬,反應過來這是個陷阱,瞪了他一眼,跺腳道:“總之今晚的事情你一個字都不準說!”
穆嘉生故意逗她,慢吞吞道:“我在想,顧家二小姐要我保密,不知拿什么好處來跟我交換?”
這句話倒把小姑娘問住了,只見她思忖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不如我認你做干哥哥吧!”
穆嘉生“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姑娘白了他一眼,趾氣高揚道:“你笑什么?我顧清平的干哥哥可不尋常,多少人想當還當不了呢!”這話雖有些大小姐脾氣,但顧清平嗓音清甜,說起話來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脆生生的煞是好聽,讓他不由得忽略了她身上一二分驕矜做派,歪頭想了一瞬,笑道:“好吧!”
顧清平瞪圓了眼睛,喜道:“真的?你不會告訴爹爹以及其他人了?”
“嗯。”
顧清平展顏,蹲下身子福了一福,乖乖巧巧叫了聲:“小穆哥哥?!蹦录紊睦镆粍?,剛想說話,只聽遠處有人走來,問:“誰在那里?”顧清平一驚,忙一溜煙跑上樓去了。來人是巡夜的侍從,見是穆嘉生,并不以為意。
第二日黃昏,顧老爺子終于想起來請穆嘉生一同在餐廳用飯。到了飯點,穆嘉生為著客人禮儀,先去餐廳等候。不時顧老爺子緩緩走進來,見穆嘉生站起,只微笑著揮揮手:”小穆啊,坐?!?p> 穆嘉生待他落座后方坐下,只聽他問管家:”二小姐還沒下學嗎?“
管家俯身道:”接二小姐的車還沒回來,今天想必是留堂了?!?p> 顧老爺子點點頭,道:”有客在,今日就不等她了,開飯吧?!肮芗乙姥酝讼拢粫r有仆人上了松鼠桂魚、蟹粉豆腐、響油鱔糊、清炒蝦仁、白什盤等,均是道地的蘇幫菜。顧家的廚子手藝不凡,道道菜都做得出色,惹得穆嘉生食指大動,卻又不好當著顧老爺子的面饕餮,只得斯斯文文地吃,邊吃邊回答他一些問題,如家中兄弟姐妹幾個、上過什么學、父母是否健在等。二人交談了一會兒,聽得外面?zhèn)鱽砥國Q笛的聲音,緊接著是顧清平”咚咚咚“地跑進餐廳,匆匆向父親行了個禮,見他們已經(jīng)開吃,大叫道:”好過分,居然吃飯也不等我!“
顧老爺子笑著斥道:”沒規(guī)矩,這位是穆哥哥,你哥哥未來的副官。你先來見過了,然后再換了衣服下來吃飯。“穆嘉生與顧清平眼光相接,彼此心照不宣,都裝作從未見過的樣子。顧清平客客氣氣地行過禮叫過人,自行上樓換衣服。她上學穿的是上衣下群的校服,乍一看倒是端莊嫻靜;下來時又換上西式的泡泡袖連衣裙,露出活潑嬌憨的一面來。穆嘉生默默想,還是后一套的風格更貼合她的氣質(zhì)。仆人撤走殘羹換上新菜,顧老爺子和藹地問道:”小穆昨晚睡得好嗎?“
顧清平本在埋頭對付眼前一塊炸豬排,聽得此問,一雙筷子停在半空。她向穆嘉生投去求救目光,穆嘉生只恍若未見,微笑著答道:”挺好的,中途起來了一次,到花園里溜達了一圈,夜里的景色也很好?!?p> 顧清平嗆住,忙喝了一大口湯。她偷偷拿余光瞄了一眼穆嘉生,趁父親不注意,臉上作出兇狠表情。穆嘉生說到此處卻沒再繼續(xù),而是同顧父講些長沙風物。她一顆心悄悄放下來,心想穆嘉生果然守信,很有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