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教導(dǎo)處出來時,已是午休時間。秋天的溫度沒有降下,似乎是夏天遲遲不肯離去,在做最后徒勞的掙扎。校園里的銀杏樹葉子落下不少,踩上去脆響,就像是在踩甲蟲硬硬的殼,是碎裂的聲音。
這樣炎熱的天氣,讓人渾身乏力昏昏欲睡,周邊的一切都有些微微扭曲,像是被卷入了虛空,耳邊是虛空撕裂的聲音,像是蓮藕一般,掰斷仍有絲漣,拉扯間發(fā)出嘶嘶地聲音。她抬頭望了天空,一絲云都沒有啊,蔚藍的讓人心生恐懼。這樣仰著頭,看見天空旋轉(zhuǎn)起來,像一個巨大的轉(zhuǎn)盤。她只覺渾身力氣被抽走,兩眼一黑暈倒在地。
恍惚間又看見開的成片的山茶,父親與母親置身花海中,父親彎腰摘下一朵,插在母親鬢邊,他們相視而笑。她在一旁看癡了去,鼻間充斥著花香,讓她微微有些醉。在花海中躺下來,看見廣闊的藍天,云朵都是山茶花的形狀,一朵一朵開的極燦爛。
盡情享受此刻的安寧與愉悅,微風(fēng)拂過,吹的花海蕩起層層漣漪,向四方蔓延開去。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父母,他們正在說著悄悄話,時不時發(fā)出低呼聲,臉上是滿到要溢出來的笑容。
心底劃過一絲暖流,從前從未像此刻一般開心過。她希望自己能夠永遠(yuǎn)留住這份溫暖與依戀,但無奈上天將此也劃入了貪念的圍欄里,最終被無情扼殺,她的信念被剝奪,撕成片片碎片,輕輕一揮手就揚了,不知被吹向了何處。
她不得不服輸,將頭埋進殘忍里。人這一生,軟弱的時間長過堅強,大部分時間都在服輸,奮起反抗的時候,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能與之抗衡的力量。這種逼不得已的處境,讓人的一生都處在弱勢當(dāng)中,這肉身,終究強不過現(xiàn)實,人們能夠做的,唯有勇敢面對當(dāng)下,不論結(jié)果如何,都必須歷這重重劫難,一步一個腳印前行,那繞過坎坷路途的人,注定活不長久。
背上背負(fù)著的東西,影響一個人的進程。年華飛一般不停流逝,但她覺得自己仍在原地徘徊,看著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感覺他們異常詭異,永遠(yuǎn)一副很忙的樣子,面容焦躁,行色匆匆,似乎是在準(zhǔn)備著什么。她跟不上他們的步伐,逐漸被遺落在世間最邊緣,脫離世間前行的軌道。
她覺得,一個人若跟不上時代的腳步,那么自己所處的境地會逐漸縮小,最后縮地成寸,再一次殘忍的目睹自己在這世間的位置,看清自己所背負(fù)的東西,成為人生中最大的孽,那暗沉的光,在漆黑夜里也依舊刺眼如烈陽,卻不得不去對視,灼傷是常事。因此,她的前進步伐,比起他人要格外艱難。
因這艱難,她墊的清自己的重量,有時理性過了頭,憑空生出許多錯來,又被淡漠點燃,如加了汽油一樣灼灼燃燒,所經(jīng)之地寸草不生,這般凄涼之地,無人喜歡駐足停留,看上兩眼也便走了,沒有任何能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她心知自己歷經(jīng)的事無人知道,默默藏于心底,蒙上厚厚一層黑布,無人能夠揭起。常年缺少陽光照射,能量匱乏,導(dǎo)致她的成長變得緩慢,因為疑惑,將一切拆解分析,驚覺自己或許從父母死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jīng)停止生長,也可能是瞬間衰老,但不論是這兩者其中的任何一個,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好處。但她沒有辦法杜絕這些。
她感到茫然,絲毫看不到將來,甚至可以說,自己看到的將來,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一片。
天空中開的燦爛的山茶被風(fēng)吹散了,像是整朵棉花被撕裂,拉出碎碎的邊緣。父母說話的聲音突然停止,她扭頭看去,身旁已經(jīng)空無一人。心中非常平靜,知道他們是像往常一樣出門游玩,也會像往常一樣會回來。
她從夢中醒來,看見一室白光,想起自己是在校園里暈過去,被送進了醫(yī)院。肯見傾年守在自己身旁。此刻他閉著眼睛,雙手交叉在胸前,應(yīng)該是睡著了,面容這樣好看,帶著幾分柔和。
她知道,這樣的人看似溫和近人,其實完全相反。這種人渾身散發(fā)著誘人的氣息,吸引別人靠近,但真正靠近時,他的氣息就會完全轉(zhuǎn)變,逼的人生生撤退,有時就連退路都沒有,一副溫和的面相,一顆涼薄攝人的心。
她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突覺心中驚跳,似缺了氧一般呼吸艱難,喉嚨一哽,被這苦痛逼出一眶眼淚,就那樣從眼角里掉出來,滑過太陽穴,鉆進發(fā)鬢里。
九月末的季節(jié)讓人覺得惶恐,或許一覺醒來這世間就會變了樣,金黃的樹葉不停地落,在半空打著旋兒悠然飄下,太陽依舊灼烈,刺破玻璃肆意妄為。有那么一瞬間,身心動蕩,感覺自己早已是一個死去的人,如今的自己不過是一種無形的意識形態(tài)的生物,在回憶這具肉體經(jīng)歷過的一生。
腦海中突然空白一片,蔓延出天旋地轉(zhuǎn)般的眩暈,就像大海上漂浮著的大型游輪,在暴風(fēng)雨中翻轉(zhuǎn)沉沒,被帶走了一切,什么都沒留下,被海水沖刷了個干凈。她一無所有。
又一片樹葉飄落,它沒有落在母親的腳下,而是被風(fēng)卷向了別處。眼前幻影緩緩逼近。
纏綿不斷的陰雨,持續(xù)了整整十五天,門檐上不停地低落雨滴,形成串串珠簾,她抱膝而坐,呆滯的看著眼前景象。
波瀾壯闊的大海,此刻波濤洶涌,聲勢駭人。海面一波一波的水紋,一波高過一波,似一片巨大梯田,拍出白色水花,浩蕩綻放。天空中的烏云形似厚厚的蘑菇,又像濃烈黑煙,一朵一朵連在一起,組成似山脈一般的巨大暗黑,籠罩著一切,猶如末日。蔚藍的大海此時成了灰黑色,與天上的云映襯,將天地都染了色,海面出現(xiàn)細(xì)碎裂紋,一點點向四周散開。
臺風(fēng)無情襲來,遮天蔽日,似乎要將整片海都卷起,聲音詭異而劇烈,她聽到天地轟鳴的聲音。眼眶灼熱,淚水溢出來,來不及擦拭,匆忙回到屋內(nèi),鎖上門,將所有的窗戶檢查一遍,確認(rèn)都緊閉,才坐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
大風(fēng)肆意摧殘周邊一切,風(fēng)聲像是巨大的嗚咽聲,凄厲無比,力量強大。碗口粗的樹木被拔出了根,樹枝斷掉無數(shù),一些細(xì)小的沙粒被風(fēng)卷氣,像冰雹一樣砸在窗玻璃上,整棟房子都被這聲音包裹,仿佛下一秒就會崩塌。
她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被這景象嚇到,眼中是濃烈的恐懼,眼淚滴滴答答的落下來,緊緊抿著嘴巴,只是驚恐的望著窗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她不敢哭,生怕哭出聲房屋就會倒塌。她記得,父親曾告訴她,在雪山里,哪怕是很小的聲音,都有可能引發(fā)雪崩,想來風(fēng)也是一樣的吧,本就感覺房子會倒塌,要是再加上她的哭聲,一定會塌。
不哭,要聽爸爸的話,即便他們都不在了,可依然要時刻記得。她這樣默默地告訴自己??蓵r不等她伸手擦掉,眼淚卻淌的更兇了,怎么都止不住,喉嚨也疼痛不已。
小小年紀(jì),早已明白心痛是何感覺,只覺自己胸口壓著一塊巨石,被匕首狠狠削割,又被緊緊的攥在手里。她實在忍不住了,感覺自己即將要哭出聲,飛快地舉起手,死死地捂住嘴巴,依舊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發(fā)出聲響。捂住了嘴,這疼痛尋不到出口,只能繼續(xù)在胸腔里徘徊。
她哭到渾身抽搐,身體斜斜的倒向地面,像貓兒一樣蜷起來,雙手依舊捂著嘴巴。這種默默流淚克制自己的哭泣方式,格外透支體力。她很快體力不支昏睡過去,外面暴風(fēng)雨依舊。
她這一覺睡的很沉,沒有任何夢境。醒來時,外面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停止,厚厚的駭人烏云也已散去,只余空曠的灰色天空和平靜的藍色海面。
她在窗前默默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出了門。推開門的那一刻,迎面撲來令人沉醉的清新氣味,是大雨結(jié)束后的潮濕味道,還有植物和泥土的芬芳。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感到肺部舒爽不已,絲絲清涼穿透身體,每個毛孔都張開了,略感寒氣逼人。
那棵橘子樹,被風(fēng)吹斷許多枝葉,因生長在圍墻角落,所以沒有被風(fēng)連根拔起?;▓@里的花也是,雖也被摧殘的不清,但仍有拯救的機會。她擼起袖子,一腳踏進花園里,彎腰打理殘局。
一些花的根部微微拱起,像是從地底翻涌而上的氣體,沖破地表,頂出道道裂紋。她用雙手將花枝挖出來,重新挖坑栽植,最后填平。一切動作皆小心翼翼。她只能做到這么多,這已經(jīng)是她的極限,盡自己的所有的能力補救。就這樣再一次看清現(xiàn)實。
這樣的天氣,好像攜帶著所有的情緒來了,化成實體,在地上照出影子,飽含一切,那些自身看不到的,皆融入其中,而后忽明忽滅的投放出來,提醒那些被自己遺忘的過去,永遠(yuǎn)置身黑暗中。就連那灼烈似匕首的光明,在此刻也弱如螻蟻,輕輕一捻便就碎了。殘渣粘了一身,將肉身包裹,如同吸食血液的螞蟥,瘋狂的吸取肉身能量,漸漸成為一具空殼。
一切皆殘酷無情,天從不會遂人愿,它不會考慮它施加與你的殘忍是否超出了你的承受范圍,給予你的苦難異常強大,足夠讓一個人崩潰。這世間有太多這樣的人,因無法承受,所以寂靜的死去,也有很多人還在茍延殘喘,拖著沉重的肉身麻木前行。
這一片磅礴大海,見證了太多的事,它不干枯,見證的事就不會被抹去。有時不敢再看,卻又忍不住接近,接近后又痛苦不堪,非常矛盾。如果說過往的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凝聚成戾氣,一點點侵蝕和摧毀當(dāng)下,那么她真覺自己生命力頑強不堪。此刻身體所遭受的破碎般的疼痛奈何不了她,它似有規(guī)律,每次退去后,身體在的保護機制下慢慢拼湊,在即將痊愈康復(fù)之時,再次猛烈來臨,就這樣循環(huán)反復(fù)。
這讓她處在一個非常詭異的境地,她不愿相信父母已經(jīng)死去的事實,但當(dāng)被孤獨與恐懼的摧殘的時候,又驚覺意識到他們確實已死去,等這足夠毀滅一切的悲痛散去,又會忘記這個事實。
就是這樣的糾結(jié)。
大海恢復(fù)以往的蔚藍,她站在海邊,感覺這世間只有她一人,是一名孤獨的守望者,長久凝望大海,似要穿透海面,去尋已經(jīng)失去已久的愛人。
這時的蘇青辭,只有九歲。
病房窗外的天,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移,高溫已經(jīng)降了下來,起了微微的風(fēng),有些許吹了進來,感到絲絲的暖意,讓她無端又生出睡意來,但不打算再睡,閉上眼睛眼神,保持著清醒。
自己年幼時,經(jīng)常被雨聲吵的整夜睡不著,那淅淅瀝瀝的雨聲,能從晚上響到第二天,一聲一聲要鉆進心里一般,讓她想起曾經(jīng)的雨夜,都與父母一起度過,如今只覺著全世界只有雨聲,再聽不見其他。閉上眼,全是細(xì)小的閃閃光點,如同外面密密的雨珠。
夢中是未來科技感濃厚的幾何形高樓,空曠的廣場上,一尊巨大雕塑,一名裸體女子,手中舉著耀眼的烈陽,烈陽懸浮在女子手上。雕像正前方被烈陽照的明亮灼熱,后方則是一片漆黑,就像是太極八卦盤,分成陰陽兩極。
她站在兩級交界處,猶豫再三,邁步走進黑暗。
醒來后,晃一晃自己雙腿和腳丫,以為它不受自己的命令,只是只被命運操控的木偶。她伸出手指輕彈,嫩嫩的,肉乎乎的小手,掌心的紋路錯雜交叉,聽老人說,有著這樣的手紋的人,一生多災(zāi)多難,路途十分坎坷。
她不知真假,也不相信這些,但無端眼淚流個不停,將臉埋進被子里,不發(fā)出聲音,只是幼小的身體顫抖無法自制。深知自己被環(huán)境困頓,擺不正自己的身份,看不清自己的價值和存活的意義,只是盲目的熬過每一天,從不去想明天會是一幅怎樣的場景,過一天算一天。失去思考的能力,是無法奮起反抗的無奈。
在這日月星河之下,慢慢成為一個將內(nèi)心情感完美壓在心底不輕易表露的人,那表皮之下,是融著血液的哀傷青筋,細(xì)細(xì)長長的,埋于麻木死寂的肉身里,扎成痛苦的根,蔓延成一棵參天大樹,穿透天際,攪碎云朵,與命運相連,牽動齒輪向前轉(zhuǎn)動,殘忍無情。
她被這力量拖著強制前行,似是身陷河流,水流湍急,沒有任何可以讓她抓住的地方。
她睜開眼,看到傾年不知何時已醒來,正安靜地看著她。四目相對,一時竟不知說什么。都沉默良久,是傾年先打破這局促氛圍。
你是長久沒有吃飯嗎,貧血如此嚴(yán)重。
她垂下眼瞼,思索片刻,繞開話題,說,校領(lǐng)導(dǎo)希望我與你保持距離,我這樣的壞學(xué)生會影響到你的成績,所以,我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若是那一日被你父母知道,我.....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傾年打斷。
沒有人能夠傷害你,包括我,你不必在意,只有眼光淺顯的人才會說出這種話,即便我因此受到影響,那也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會為此擔(dān)起責(zé)任,你放心。
他語氣略帶氣憤,雖沒有什么表情,但她還是聽出來了,心中微微驚訝,并未表現(xiàn)出來,只是說,我不學(xué)無術(shù),無法收獲他人好感實屬正常,但是傾年,你從一開始就接近我,到底是為何,若說無所圖謀,實在無法讓人信服。
他輕輕一笑,說,你覺得我在圖你的什么呢,你的容貌,還是你很富有。
她撇撇嘴,心中腹誹,她長的是不漂亮,對于金錢也并沒有什么定義,不知怎樣是富有,怎樣是貧窮,但被這人直白的說出來,還是有些小小的憤怒。眼前的人笑的更加歡樂,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碎碎的光斑,眼睛清澈如一汪泉水,透徹的明亮,瞳孔中裝著的,卻是與他極不相符的灰敗的自己。
你是獨自一人在家嗎,許久沒有見到那天接你下班的人。他問。
嗯,她輕聲應(yīng)到,他久居國外,此次有事回去處理,不知何時再來。
你與他居住在一起,是否會有危險。他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問。
她微微一笑,說,不會,他不會傷害我,我母親與他父親是舊識,他聽聞我父母離世,所以來看望我。
他點點頭,卻是繞開了這個話題,說,你似乎不會照顧自己,是沒胃口還是厭食,你的身體很虛弱,需要進補。他停頓片刻,又道,我?guī)闳ノ壹?,我煲湯給你喝。我父母出差,短時間不會回來。
她有些驚訝,望著他一時無言,又聽他說,班主任準(zhǔn)我陪你一天,明天再回校,今晚就住我家。陽光灑在他身上,映出碎碎的光斑,眼睛清澈如一汪泉水,透徹的明亮。
她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部電影,少年站在海邊眺望遠(yuǎn)方,等待自己年老時深愛的人。他的愛人乘坐的輪船已沉入汪洋,他明知,卻仍苦苦等候,直到自己死去,死時仍是年少的模樣,又如何等得到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年老愛人。
他活在自己造就的幻想里,沒有大海,沒有沙灘,沒有輪船,沒有愛人,有的只是精神病院里落了漆的陳舊病床,以及透明的鎮(zhèn)靜劑和各色藥丸,最后跳進深不可測的大海,與自己的愛人葬在一起。
那海也不是海,而是醫(yī)院后方的小型噴泉造就的深度不足半米的小池塘。他溺斃其中,面容沒有絲毫死亡時該有的痛苦表情,而是平靜地像睡著了一般。院方初時以為是有人陷害,畢竟在這樣淺的池子里自盡,無異于自己閉氣自殺,而調(diào)出監(jiān)控后又否定了他們的猜測,少年確實是自殺而亡,他跳進池子里,面朝下,呈大字型趴在那里,沒有任何動作,只有斷氣時的輕微抽搐。
二十一歲的少年。
幻想與現(xiàn)實,區(qū)別只是快樂與否而已?;孟?,是世人在被痛苦折磨的情況下而衍生出的旁枝,只因現(xiàn)實殘酷,人們才靠幻想來安慰自己。那些痛苦的,無奈的,消極的,悲傷的,皆在腦海中演變成無限完美的版本,在其中活成自己想但又不曾活出的樣子,得到自己想要得到卻沒有得到的的東西。
本該是如此??缮倌昊孟氤鰜淼臇|西,卻恰恰與常人相反,構(gòu)出一場痛苦的經(jīng)歷,深陷其中,最終被其奪走了生命。
當(dāng)初觀看這場電影時,眼淚像雨一樣落下,心臟悶悶的痛,只覺少年不可理喻,死于自己虛構(gòu)的幻想里。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幻想,是比現(xiàn)實還要殘忍的存在,它雖快樂于一時,但回過神后,又再一次認(rèn)清當(dāng)下自己一無所有的現(xiàn)實,這樣的落差,要如何去承受。
幻想中一次次的以為得到,清醒后一次次的承認(rèn)當(dāng)下,何其殘忍。
她有多久,沒有聽過這樣溫暖的話,煲湯,似乎只有母親這樣為她做過,這是否是幻想。感覺心臟揪痛,眼眶濕熱,只能轉(zhuǎn)過頭,極力掩飾自己的懦弱。要說幻想嗎,自然也是有過的,幻想父母依舊健在,幻想那些個死寂般的夜都不存在,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了就自行散去了。
她最終還是跟傾年去了他家。她坐在客廳里,看見傾年在廚房忙碌,但井然有序,不難看出,他一定是做慣了這些事。她心中微覺苦澀,深感自己的百無一用,她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的人,也不是會享受的人,對她來說,日子一日日的過去也就已很好,不會特意去想這一日該如何度過。準(zhǔn)確來說,她被命運強制推搡前行。
她恐懼如今眼前的東西會在某一天突然汽化,一點存在過的憑證都沒有,就像海市蜃樓,她非常怕。那些存在的,終有一日會消失,而那些已經(jīng)消失了的,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看著傾年的清瘦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視線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膜,伸手摸去,發(fā)現(xiàn)并沒有濕意。閉上眼緩和半晌,再睜眼時恢復(fù)正常。貧血好像是嚴(yán)重了些。
傾年端了雞湯過來,她看著碗里冒著熱氣的湯,略有些手足無措。她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該怎么做,說聲謝謝嗎,還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思索半晌,還是決定不那么客套,兀自拿起勺子低頭喝起來。
喝第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味道有些獨特,沒有咸味,或者說很淡,卻帶著點甜味,她只幼年時喝過母親煲的湯,早忘了是什么味道,難道雞湯都是這個味道嗎,那還真是獨特。
傾年似知道她心中所想,說,我放了當(dāng)歸和黨參,調(diào)味的除了少許鹽,其他的都沒放,是不是味道很奇怪。
還好。她沒有抬頭,一勺一勺喝湯,速度很快。
肯定是不好喝的,藥膳比不得其他美味,但勝在有營養(yǎng),你多喝一點。他似乎心情不錯,語氣輕快。
她沒有再說話,感到胸腔飽漲,即將要炸開,不知那是何物,也不知為何爆發(fā),只知道這感覺甚是折磨人,仿佛身處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限制身體的行動,但這襲擊她的力量如此強大,若是不還手,只會死的很慘,可她身手被限制無法應(yīng)對,自以為大力的還手其實不過是以卵擊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這力量擊敗。
飯后傾年邀她出去散步,兩人并肩走在人潮涌動的大街上,路上輛絡(luò)繹不絕,來往行人擦肩過,周身一片嘈雜。
他們在廣場的休息長椅上坐下,看著廣場上行人嬉戲。有少年穿著輪滑鞋,在人群中靈活游走。中心有一處音樂噴泉,水柱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噴射。一群孩童在旁嬉戲,水灑在他們身上,發(fā)出愉悅的尖叫聲。
他們,似乎很開心。
傾年,你相信神明之說嗎。她仰起頭,看著空空的天問。
神明?他感到疑惑,稍作思量后說,是神佛嗎,我不信這個,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個人想法,這世間多的是相信神佛之說的人,并獻出恭敬和膜拜,這有什么用呢?即便真的有神佛存在,也不見得會幫助凡人。
她輕笑出聲,收回目光,看向傾年說,你這見解倒是有趣。
有沒有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笑了,笑的很好看,這是我第一次見你笑。他對上她的目光,又很快轉(zhuǎn)了話題,說,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我只是在想,人類真的是這世間的主宰嗎,難道就沒有凌駕于人類之上的生物嗎。那些無數(shù)神佛是從何而來,若是假的,那人類如何能編造出那么多那么具體的東西來,若是真的,又為何無人能見到。我雖也不信神佛,但總覺得天上有一雙巨大的眼睛,在俯瞰著我們,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看的一清二楚。
青辭,我說說我的觀點,那天空上巨大眼睛,不一定就是神佛,還有可能是其他東西。很多東西,人類看不見,不代表它就不存在,若只說神佛我是不信的,或許只是最初的人類的一種寄托,他們遇到了麻煩,一種誰也解決不了的麻煩,求人也無用,那該求什么呢?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強大,所以這世間還有什么比他們更強大呢?在人類的認(rèn)知里,凌駕于人類之上的,只有抬頭看見的這片天了,所以他們將一腔所想都寄于天,慢慢地填筆加墨,衍生出現(xiàn)在所謂的神佛。還有一種可能,神佛確實是存在的,但那是為人類做出極大貢獻的人,受人追捧,就這樣一代一代流傳下來。時間是最好的妙筆,將其描成無所不能的神佛,如今這個科學(xué)世界,神佛仍能傳承下來,想必是確實有非常強大的力量。我的理解就是這樣。
他看見她目視前方,似有考量,于是繼續(xù)說,我不喜歡所謂的佛教,那些信徒眼中無所不能的佛,太過于形式化,太過慈悲,慈悲到極致變成了一種惡,他們無欲無求到無情,人本該有的七情六欲,但在他們眼中卻成了骯臟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摒棄了,那他們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一心空空無情無義的坐在蓮花臺上,凌駕九天之上俯瞰凡塵,不吃不喝日日打坐,這有何意義,跟有自主思想的木偶沒有區(qū)別。
她再一次笑出聲,說,這話,若是被虔誠的佛教信徒知道,定會勃然大怒,不過,你的想法跟我的完全一樣,我也是如此想的,西游記里,一戶人家只因不小心打翻了供奉,那神佛便讓那里大旱,以致百姓田地顆粒無收。這是神明之惡的最好表現(xiàn),神佛不會幫助困苦的凡人,但卻不容凡人冒犯他們。
不錯,所有事物都是物極必反,人也是,佛法傳揚的慈悲,已成了一種罪惡。
我年幼時,曾于父母在節(jié)假日去寺廟焚香,一尊銅色巨大的佛像,盤膝在蓮臺上,一手?jǐn)R置在腿上,另一只手掐指立在胸前,雙眼微微朝下,目空一切。父母在上香,我卻在一旁大哭出聲,是被佛像嚇哭的,覺得那雙眼睛非常恐怖,里面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極為駭人,且目光直直地盯著我,讓我感到頭皮發(fā)麻,于是說什么也不愿待下去,父母沒有辦法,只能帶我回去?;厝ズ蟊闵瞬?,發(fā)燒,渾身燒地滾燙,做夢都夢到佛像那雙空洞的眼睛。后來我認(rèn)識到,或許是我不敬神佛,大哭大叫冒犯了,所以才生了那一場病,后來父母不在后,獨自一人又去了一次,回來后竟再一次發(fā)燒,我相信這不是巧合,從此再沒去過,可能我上輩子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所以才被神佛懲罰。
這倒是件趣事,那普通的佛像掛件呢,比如佛像吊墜或是小型佛牌,可有讓你感到不適。
那沒有,那不足以讓我生病,只是看見了心中不舒服,頭皮輕微的麻,許是我心理原因,也可能是那力量太小,不及寺廟里的金尊大佛。
兩人沉默,沒有再說話,默默望著遠(yuǎn)處。天空一群大雁,排成了一排,穿過這北國向南方遷徙,在那里度過整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