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昇,你繼續(xù)說吧,”老皇帝嘆息完了,接著道,“你與你二皇兄商量,他跟你說什么了?”
“二皇兄說,天下情誼甚多,但斬不斷,割不開的卻只有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感情。我們皇家的孩子,在父皇面前自稱兒臣,卻也該記得兒在前,臣在后,無論何時我們與父皇都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而家人之間,禮不在重,卻在心意?!笔嘶首右贿呎f著,一邊讓人把畫卷展開,“我與二哥最后合畫了這白虎圖獻給父皇,雖不比名家的貴重,卻是我們做兒子的一片真心。”
畫卷徐徐展開,朝陽之下,一只猛虎立于山間,左側(cè)一只稍小的老虎貼身跟隨,右側(cè)一只幼年小虎窩趴在在旁,好一副父子樂融融的景象。
小老虎還真不怕兩只猛虎隨時把它叨了去磨牙,李慕昭看著那畫心里想道。
“好好好!”老皇帝頗為感動,召了展畫的內(nèi)侍上前要仔細瞧瞧這畫,“元昇和旻兒都有心了。”
李元昇喜笑顏開:“父皇喜歡就好,黔地與上京相距太遠,縱有良駒,此畫來回一趟也得一月,為了能及時在父皇壽辰獻上此畫,我與二哥每次拿到畫都是幾夜不眠,盡心修改?!?p> “是啊,陛下,”皇后也插了一句,“有段時間元昇總不肯休息,臣妾還為此責(zé)罰過他幾次,可他就是不肯說原由,臣妾也是今日才知曉這小子竟是在為陛下壽宴籌備禮物?!?p> 老皇帝點了點頭:“十八皇子這份禮物我很滿意,重重有賞?!?p> “父皇,那二皇兄呢?”李元昇匆忙問道,“元昇畫藝不精,此畫二皇兄出力最多,那黔地水土有欠,二皇兄去了后一直不太適應(yīng),為了此畫又熬了幾夜,還病了一場……”
殿內(nèi)頓時寂靜,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等著陛下的反應(yīng),皇后低泣兩聲,哀哀地喚了聲“陛下”,想要說點什么卻被陛下制止了。
老皇帝正經(jīng)了神色道:“元昇吶,你還小,有些事還不明白。但你要知道,就像你貪玩導(dǎo)致學(xué)業(yè)不佳太傅會責(zé)罰你一樣,你二皇兄做錯了事也得受罰。”
“那罰完了,二皇兄就能回上京與元昇一塊了嗎?”十八皇子天真地問。
“此事……”老皇帝有些躊躇,“以后再說吧?!?p> 天子金口一開,這朝堂上的人心又浮動了起來。
宴會上的歌舞仍在繼續(xù),熱鬧依舊。
皇后將十八皇子喚到身邊,笑著為他剝蝦舀湯,老皇帝在一旁看了也笑著多問了元昇幾句課業(yè)相關(guān)的問題,小皇子答得頭頭是道,聽得老皇帝滿意的合不攏嘴。
李慕昭在一旁看了,覺得這一幕還真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她挪開了視線,又沖大臣席位那邊看去,王欽身邊的圍著的人比剛才多了一圈,果真這滿朝堂趨炎附勢的人最多,跑的也最快。
“殿下,”常公公滿臉褶子疊在一塊,笑著給李慕昭端來了一盤桂花糕道,“陛下見您今晚食得不多,心里憂得很,特意吩咐奴才去御膳房給您端了桂花糕過來,您嘗嘗?!?p> “有勞公公了?!崩钅秸研χ舆^,捻了一塊塞進了嘴,鼓著腮幫,沖一旁陛下謝了恩。
皇后給十八皇子夾菜的筷子頓了頓,臉色微僵。
李慕昭渾然不覺,沖一旁的十八問道:“小十八,八姐這有桂花糕,吃不吃呀?”
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嘴還是饞的,看著那做成各種形狀的糕點咽了咽口水,又扭頭看了眼自己的母后。
“還不快謝謝八皇姐?”皇后沖十八皇子點了點頭。
小皇子抿著嘴走到李慕昭面前,正經(jīng)地道了個謝,這才挑了個兔子狀的,細細咬了起來。
李慕昭反倒有些尷尬,她雖與皇后水火不容,但對這個弟弟本身沒什么太大的惡意,只是單純覺得自己在一小孩面前吃獨食不太好,這才多嘴問了一句,哪成想她這小弟弟怕她怕成這樣,接塊糕搞得比接盤御賜的金錠子還正經(jīng)。
她郁悶地又往嘴里塞了塊糕,覺得可能是自己沒什么孩子緣。
歌舞散去,上京城最紅火戲班上場,這會咿咿呀呀唱起了《竇娥冤》。這曲子自然不是禮部選的,但奈何我們天子《過壽圖》《御碑亭》《龍鳳呈祥》都聽厭了,突然問起那貌美的旦角這城里百姓最愛聽什么,那旦角哪料得天子會突然問話,跪下老實答道是《竇娥冤》,一旁禮部的大臣聽了冷汗直流,不過老皇帝心情不錯,也沒什么忌諱,竟讓那旦角就唱這一出,這不,一群人陪著老皇帝欣賞起了這悲戚戚的六月飛雪。
那竇娥端了張驢兒偷偷下過毒的羊肚湯遞給蔡婆婆,蔡婆婆又轉(zhuǎn)給了張老兒,張老兒飲了一命嗚呼,戲臺上的配樂進入了高潮。
戲臺下,李元昇掙扎著倒入了皇后的懷抱,吐了皇后滿身的鮮血,哭著嚷道:“母后,我疼?!?p> 皇后維持的端莊面具瞬間生出了裂紋,梳的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從鬢邊絲絲縷縷散下了幾簇,驚慌失措地慌喊道:“太醫(yī)呢?快叫太醫(yī)!我的兒??!”
李慕昭在一旁也被這一幕驚得一愣,出事的竟然是小十八?
天子震怒,封了各大宮門,不準任何人進出。太醫(yī)們集體奔來,初步診治后對著皇帝皇后低語了幾句,皇后臉色變得難看,癱坐在席位上哭泣起來。
小十八被人簇擁著抬走,現(xiàn)場留下了二三個醫(yī)官對食案上的食物一一檢查,待檢查到最后幾樣,李慕昭的心沉了下去。
那可不就只剩下自己喂給小十八的那塊桂花糕了嗎?
太醫(yī)在食案邊撿到了一點十八皇子的掉落的桂花糕殘渣,那么一丁點的小塊,醫(yī)官用銀針扎過,又嗅了嗅,躬著身子篤定地說道,這桂花糕有毒且與小皇子中的一致。
皇后一臉要撕了李慕昭的表情,伸手取過李慕昭面前那盤剩余的糕點,遞給醫(yī)官:“再驗驗這個!”
醫(yī)官用銀針在每塊糕點上都戳了個遍,又恭敬的稟告:“啟稟陛下,娘娘,除了十八殿下所食得這塊,其他糕點是無毒的。”
“陛下,您可要為元昇做主??!”皇后哭喊著跪下。
李慕昭也“撲通”跟著跪下:“父皇明鑒,昭兒給十八弟遞點心時,并未指定哪塊,怎么就那么巧,偏偏被十八弟拿到了?況且這糕點也并非女兒事先準備,女兒就算是想動手腳也沒有這般通天本事?!?p> “碰巧?”皇后冷聲說道,“是啊,怎么會就這般碰巧,一整盤的糕點,一塊有毒,你偏偏沒吃到,卻獨獨給了元昇!”皇后的長長指甲指著李慕昭,“你自小便心機深沉,在后宮多生事端,后宮眾人誰不怕你三分?我可憐你是早年喪母從未與你計較,可你如今卻歹毒得朝我兒下毒手,我豈能再容你!”
“皇后娘娘,這事還尚無證據(jù),莫要血口噴人!”李晏成再顧不上慢行來遮掩自己的腿疾,快走到殿前為李慕昭說話,“父皇,你最是了解妹妹,當(dāng)知道昭兒定不會行此等事?!?p> 老皇帝臉上陰云密布,停頓了許久,未發(fā)一言。
李慕昭跪在一旁,低垂著腦袋,混沌的腦子高速轉(zhuǎn)了起來。
是誰?為何要在桂花糕里下毒?
為何偏偏是十八哪塊糕點有毒?
他不會是要害我,否則不必只在一塊糕里下毒,所以對方目標必定就是十八。
李慕昭看了一眼那塊有毒的糕點殘角,那是兔子的耳朵,李慕昭驚心,難道那人是吃準了十八會挑那塊兔子狀的?
不,不對,這糕來的突然,是陛下所賜,常公公親自去拿的,他這么精明的人,不可能假他人手,要下毒的人也不可能料得到這桂花糕里就有兔子形狀的糕點。
還有,為何皇后直指自己,卻不疑御廚和端點心來的常公公?就算她與自己積怨已久,認定自己嫌疑最大,可親子被害,她也不會放過一絲其他可能,除非……
李慕昭閉了閉眼睛,除非,這毒是有人在十八接過糕點后才下的。
眾人皆覺得如今十八是皇后最后的依仗,斷不會聯(lián)想到她這個母親,她倒是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
李慕昭回憶了皇后今晚整場的表演,先是當(dāng)眾挑明與自己不合,而后派人攻擊自己的恃寵而驕,之后十八皇子中毒,所有人都覺得與自己有關(guān)。
當(dāng)真是好狠的手腕。
見到自己兒子在大殿上神采奕奕說著自己如何作畫時,握在袖子里攥緊的手算什么?愧疚嗎?
剝蝦喂湯,悉心為他拭汗,算什么?最后盡一次母親的責(zé)任嗎?
皇后為什么這么做李慕昭想明白了,老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等不到她的小十八長到可以與她兄長一較高下的年紀了。當(dāng)初廢太子李旻在東宮時,王家門庭若市,如今王家一個只有一個稚童皇子,即便再度得勢,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重新站回他們的陣營的。
只有孤注一擲,讓李旻回朝。
如何讓天子開這個金口?
陛下追封宸淑儀對皇后心中有愧是個前提,李元昇獻兄弟合畫的白虎圖是個鋪墊,皇后喪幼子能引陛下惻隱才是關(guān)鍵。
順便還能除了自己這個礙眼的公主。
一步一步,籌謀得當(dāng)。
李慕昭看著皇后滴滴答答的淚珠打濕的地面,心中想道,那里面到底有幾分真心呢?
“父皇,女兒愿在查清下毒之人前自囚于天牢,以證清白?!崩钅秸压蚍诘厣希罢埜富识鳒??!?p> “昭兒!”李晏成焦聲喊道。
“好!”老皇帝開了金口,“昭兒既有此意,朕便準了,天牢倒是不必,先委屈在昭云殿禁足,查明真相前不得離開?!?p> “謝父皇!”李慕昭給高臺上的陛下又叩了一首,趁著伏地的姿勢,將藏于小指甲縫內(nèi)用魚膠固定的解千愁囫圇吞下。
這萬金一兩的異常難尋奇藥可延緩百余種毒的毒性,本是她隨身帶著防范保命而用,卻不料做了這個用處。
解千愁,解毒治病算是解了千愁,聊無生念的人用來自盡也算是解了千愁。
沒中毒的人吃了它,它便是烈性的毒藥,癥狀倒與那小十八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十分相似。
這是最后的辦法了,賭上自己一命掙得清白,總好過成了他人板上魚肉,任由他人一網(wǎng)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