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是王大力?!?p> 劉牧原把門推開一條縫,恭敬地對室內(nèi)正批閱文件的中年人說:“他說莫雷爾巡官有事找您?!?p> 中年人聞聲放下手中的鋼筆,從皮椅上起身,理了一下身上的藏青色西裝,抬起雙手將領帶的溫莎結正了正,這才對劉牧原說:“進來罷?!?p> 他梳著整齊的背頭,上面均勻地抹著上流人士愛用的洋發(fā)膏,兩側(cè)鬢角略有幾縷華發(fā)夾雜其中,臉頰消瘦,鼻梁高挺,眉若劍鋒,目若朗星,整個人透著一股斯文儒雅的氣息。
得到老爺?shù)氖谝?,劉牧原打開監(jiān)督室大門,帶著王大力走進屋里,隨后站到他的身側(cè),雖然神色如常,身體卻是緊繃的,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態(tài)勢。
王大力見到那中年人,立刻將頭上的鴨舌帽摘下來用左手托著,略帶些贅肉的兩頰抬了幾分,似乎想要露出討好的笑,但口中卻一直喘著粗氣,那本就不算大的眼睛幾乎擠到一起,加上有些下垂的眼角,看著很是滑稽。
他伸手從舊格子西裝里掏出一方淡黃色的手帕,將臉上的汗水擦拭干凈,又將手帕疊好,正準備放回兜里,卻又出了一頭汗,他只好再抹幾下。
“小王,別喝涼水了?!币娡醮罅κ掌鹗峙?,要從腰間取水壺,中年人抬手制止,轉(zhuǎn)而對劉牧原吩咐道,“牧原,不要那么緊張,去給小王倒杯茶。碼頭濕氣大,要喝點熱的才能祛寒濕?!?p> 劉牧原應了一聲,轉(zhuǎn)身去準備茶水了。
中年人微微一笑,謙和地對王大力說:“小王,今日碼頭附近的風大不大?”
聽到這話,王大力先是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連劉牧原沏好的英國川寧紅茶都顧不得接,一臉詫異地問道:“胡先生,您怎么……”
“怎么知道的,是嗎?”胡先生沖他的靴子抬了抬下巴,溫聲說道,“你雖穿著便服,但下半身卻是巡捕房的褲子和皮靴,想必是為了規(guī)避檢查站的繁瑣程序,所以只換了上身的衣服,說明時間倉促,很可能發(fā)生了緊急事態(tài)。我見你皮靴上面沾了不少泥漿,近幾日上海沒有落雨,地面干燥,不可能沾到泥濘;細看這些泥土中還混著細小的木屑,呈白色,帶棕黃斑印,應當是松木。松木在上海并不多見,唯獨一個地方常用,那就是碼頭上洋人船舶用來裝貨的箱子,這就說明你必定在碼頭附近待過。看你汗如雨下,即使擦了也止不住,顯然是一直在奔波,沒休息過。來得如此匆忙,必定是雅克下了命令,我估摸著,應當是碼頭那邊出了事,而且十有八九是命案。”
“胡先生,您真是……”對于胡先生的推理能力,王大力曾多次見識,但依舊是嘆為觀止,他搜腸刮肚半天也沒找出個好詞兒來,最后憋出了一句,“活神仙??!”
仿佛這一切都稀松平常似的,胡先生淡然地笑了笑,便沒有再說話了。
王大力接過冒著熱氣的紅茶,連吹氣帶吸溜地喝了下去,燙得直咂吧舌頭,口齒不清地說道:“胡先生,咱們快走吧,巡官還等著呢!”
胡先生點了點頭,對面無表情的劉牧原吩咐道:“牧原,把我大衣取來,還有桃脯,千萬別忘了。”
劉牧原捧著一件呢子料的駝色風衣遞了過來,胡先生接過套到身上,快步跟著王大力下了樓,上了巡捕房的別儒車,劉牧原如同影子一般緊隨在后。
坐進車里,胡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對正在發(fā)動引擎的王大力問道:“小王,你母親近來還好嗎?”
“多謝胡先生關心,自從您上次幫我老娘介紹了仁濟醫(yī)館的沃特森醫(yī)生,她老人家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見好,這幾天都能自己下床挪挪地兒了!”
王大力說著,抬頭從后視鏡望向后座的胡先生,臉上滿是感激的神情。
聊著些家常閑話,別儒車一路經(jīng)由廣東路、愛多亞路和公館馬路,沿著黃浦灘大道南下,途經(jīng)為臺灣路一帶供應水源的自來水塔,在水塔不遠處一片平房外的路邊停了下來。
費爾南的住宅在這片平房靠東北角的位置,被周圍的住宅包在當中,車開不進去,幾人只能下來步行走到現(xiàn)場。
正如胡先生所料,這里靠近碼頭,大部分居民也都在碼頭工作,所以地上一片狼藉,沒走多遠,他的皮鞋就已經(jīng)沾了不少泥濘。
胡先生跟著王大力,在費爾南家?guī)撞介_外的地方止住腳步,查看起了四周。
面前是一棟單層的平房,面積不算大,正面是一個兩米高的木門,門口守著兩個巡捕,嚴防無關人等進入。
和整個區(qū)域的主路一樣,費爾南家門前鋪著石板,上面滿是淤泥和鞋印,已經(jīng)無法分辨到底是誰留下的??块T口右手邊的地面有一塊比較干凈的地方,上方的墻壁釘著一顆生銹的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塊滿是污泥的抹布,應當是用來擦鞋的。
這抹布已經(jīng)不知用過多少次,想必不會留下什么證據(jù),胡先生看了也沒有在意,隨手拿下抹布把鞋底的泥土蹭了蹭,然后抬腳走進屋里。
門口那兩個巡捕都是刑事處的,以前見過胡先生,自然沒有阻攔。
死者的住宅是一個長約六米,寬約三點五米的單間,屋內(nèi)隱約可以聞見淡淡的酒氣。房間入口左手邊是個衛(wèi)生間,門開著,里面只放了些日常用品,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可疑之處。
門口右邊的墻壁上釘著五個木鉤,中間的木鉤上掛著一件呢子外套,上面隱約傳來一股海水的腥味。外套左邊還掛著一頂鴨舌帽,帽子里側(cè)有不少油膩,好像很久沒有清洗過,這兩件服飾應該都是死者工作時穿戴的。
整個房屋的墻壁已經(jīng)斑駁開裂,偶爾有些地方還露出了里面的紅磚,應該是長時間沒有修繕的緣故。但費爾南的收入并不算低,也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摳門,都不愿找泥瓦匠再抹一遍墻皮。
剛一進門,胡樹人便注意到了不遠處倒在地上的尸體,和旁邊那個正蹲下身子檢查死者的法國人。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雅克·莫雷爾連忙起身,將手從胡須上拿開,碧藍色的眼瞳注視著胡先生,語帶急切地說道:“胡樹人先生,你可算是來了!”
他身著一套灰色西裝,用料上乘,剪裁得體,胸前口袋里插著一方疊好的手帕,打扮得十分考究。與胡樹人不同,他的領口系著一個大紅色的領結而非領帶。
“莫雷爾巡官,好久不見?!焙鷺淙松焓趾退樟艘幌?,邊環(huán)視房間內(nèi)的陳設,邊操著流利的法語對他說道,“閑話之后再聊,這樁案件的死者身份清楚了嗎?”
“清楚,很清楚了!”雅克點了點頭,立刻介紹起來,“死者名叫費爾南·博維勒,四十六歲,是輪船招商局金利源碼頭的一名法籍督工。根據(jù)報案人的說法,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死者家門口有位碼頭的勞工,名叫王卓。當時來現(xiàn)場的巡捕懷疑他就是兇手,但王卓聲稱,他是因為費爾南沒有按時去上工,所以被巡查派過來查看情況。經(jīng)過我們的調(diào)查,可以確定王卓所說屬實,而且他沒有作案的時間和動機,因此我現(xiàn)在還弄不清楚這起案件到底是他殺還是自殺……”
“也就是說,那位叫王卓的勞工就是現(xiàn)場的第一目擊者,”胡樹人走到房間正中,在一張桌子前停下腳步打量起來,“他在哪兒呢?”
“還在捕房銬著哩?!蓖醮罅卮稹?p> 隨手拿起桌上靠左手邊的一本《基督山伯爵》,胡樹人翻開書頁,看了眼中間夾著的書簽,對身后的雅克說道:“放了罷,人不是他殺的。”
他將書重新放回原位,一旁是瓶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墨水,墨水瓶邊上擱著一支夢特嬌牌鋼筆,胡樹人拔下筆帽,發(fā)現(xiàn)包著黑油的筆桿已經(jīng)被磨得脫了漆,想必死者用了多年。在桌子右側(cè),擺著一個骨瓷茶杯,里面空空如也,在杯壁內(nèi)側(cè)三分之二高度的位置有一圈暗紅色茶漬。涂著金漆的杯子邊緣缺了一小塊,似乎被什么磕過,不過斷口處并不鋒利,沒有割傷嘴唇之虞,因此并不影響使用。
“胡樹人,你的意思……死者費爾南是自殺?”雅克疑惑地問道。
沒有回答,胡樹人將筆蓋扣好,輕輕放回桌上,隨即轉(zhuǎn)過身看著地上費爾南的尸體。
費爾南仰面倒地,右手緊握著一把左輪手槍,在他的右太陽穴上有一個彈孔,彈孔附近的皮膚有灼傷痕跡,應當是近距離射擊造成的。子彈射入費爾南的腦袋之后,又從左側(cè)顱骨射出,大量的血液便流了一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混合了腦漿,顏色看起來有些淡。
胡樹人走到尸體旁邊,估算了一下子彈的軌跡,然后朝那邊看去,果然看到墻壁上有個帶血的彈孔。
“這個一會再說。”胡樹人揚起嘴角,向雅克問道,“這把左輪手槍,你們檢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