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妟十一年,多事之秋。
自平陽公主登基以來,各地雖常有興義,但這么些年陛下?lián)岫▋?nèi)外、革故鼎新,讓千千萬萬個女子得以踏入朝野之上,手握疆場之劍……
林晏如沒想到,今日在昭慶門下她已沒有任何退路;她不知道從上巳流觴的那一日起,她早已被自己煉入了長安這座城。
太初二十年——
熾光照耀萬物,惹得人睜不開眼;青磚壁瓦前掛著一塊雞翅木匾額,上頭寫著“不周書院”。
書院四周青竹環(huán)繞,里頭東面坐落著三兩間房舍;院落之中一座斗大的清池,其中養(yǎng)著幾株淡粉蓮花,亭亭玉立、碧盤凝珠。石階甬路相銜,書院正中的屋子里放著兩列檀木案和杌凳,以帷幔隔開男女,眾學子行吟坐詠,見一白發(fā)老人踱步在書案之間,忽而停駐。
男子并未注意到身后的先生,心無旁騖正執(zhí)筆撰寫道: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云,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云之所能使為靈也。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云從龍?!奔仍唬糊垼茝闹印?p> 紙落云煙,慷慨深沉。先生捻了捻胡須,流露出贊賞的神色。
少頃下學時分,學生已三三兩兩離開了,書院中只剩三人。先生于竹案前看見那仍垂著頭寫著什么的女子,拿起竹案上的一本書走了過去。
一件昌榮寒梅暗花綺襦,搭緗葉菱紋綺裙;青絲綰成隨云,別一珍珠飛銀步搖,插兩支紫玉滕花小釵;宛轉(zhuǎn)蛾眉、林下風致。
“晏如,我聽聞你在尋這本詩集;前些日子收拾舊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已落灰了許久。”
女子落落大方理好袖籠向先生作揖禮?!斑@可是孤本!我找了許久卻也只得幾張殘卷,此物太過珍貴,學生不能收下?!?p> 雖推辭還給了先生,可眼睛卻饒有不舍地窺覽著那《蘭秋詩集》。
“這書原是我年少時一舊人所贈,與你也算是物盡其用了。”先生將那蝶裝書冊遞給晏如,繼而低頭拿起女子剛作的文章閱覽起來。
字跡娟秀,詩文飽含風骨,心存魏闕仍恣意天地,悲涼婉轉(zhuǎn)卻蒼勁古直。
“我的學生之中屬晏如你與云祁最是聰敏?!毕壬戳艘谎鄯讲诺哪凶?,又瞧了瞧女子的臉龐。
“既非池中之物,切莫空耗閨閣?!?p> 先生回身時不由自主地嘆了一聲,似是回憶往事,又似惋惜故人。
?。ū背蠹遗右嗫赏凶右话阕x書,官宦女子通過考選可入皇城作內(nèi)宮女官或公主、郡主入學之陪侍。才華橫溢女子盈千累萬,卻只作修身明理,以待來日嫁人后好持家。)
晏如神色微動,握著那詩集的手微微緊了些;一人靜靜站在原地透過窗欞望向遠方有些失了神……
“晏如?”倏而男子的聲音清朗純凈,如溪水潺潺、竹葉零落;將女子的思緒拉回此地。
“在想什么?這么入迷?”
少男注視著女子眼含漣漪,淺然一笑循著晏如的視線瞧去,只見連綿的云層輕輕飄移,遮住那明媚的陽光,天色一瞬就變得晦暗不明。
“這春日里的天色真是反覆無常,這滿院的玉蘭若是落了雨便可惜了?!?p> 晏如回過神順著云祁的話茬說下去。“不過是觀賞玉蘭花一時入迷罷了。”
談笑間二人并肩走至書院外,正遇見來此的白芨。
墨云祁將白芨遞來的書輕輕撫平遞給身側(cè)的女子?!斑@本《長短經(jīng)》我已讀過了,閑暇時晏如你隨意翻翻解悶也好;就算是那班昭整日讀著那《女誡》也是味同嚼蠟的?!?p> “班昭是編撰《漢書》中唯一的女子,博學多才得鄧綏皇后垂青參預政事、官至國相得萬人崇敬;只是我不知她為何偏偏要寫《女誡》?偏偏又被旁人拿去當作規(guī)訓女子的工具。”
晏如翻閱著書卷眼眸流露驚喜,不由得忘我順口而出。
“從古至今,若按班昭所言去做女子或許可以在那個時代中生存;可難道女子永遠只能作為別人的依附活下去嗎?永遠守著那四方天地,相夫教子從一而終?!?p> “愿為出海月,不作歸山云?!?p> 二人不約而同地吟起同一首詩詞,末了相視一笑。
云祁唇角微微勾起,望著晏如和聲道:“我想天下女子若有得選,有誰會愿意被訓誡被圈禁、做一只美麗溫順的籠中鳥呢?就連班昭如此有踔絕之能卻只能被冠以夫姓,號‘曹大家’?!?p> 一支黑檀嵌玉簪朗目疏眉,一身紺宇連珠紋云錦袍風度翩翩,腰間一枚松鶴聞竹玉佩,溫文留香;眉宇間儒雅俊美,一雙秋水眸含情脈脈。
二人暢所欲言,未幾日薄西山,白芨無聊地等在馬車邊,一個姑娘心急火燎地經(jīng)過他身邊。
晏如見到半夏急慌慌的樣子,心里的擔憂更是加重了?!鞍胂?,可有蕓兒的消息?她可曾回府?”
“今日就連寶鏡也不在府里,不過聽東院的人說今日午時后便沒有見過二小姐了?!?p> “這么晚了,我得去找她?!标倘绱掖肄o別云祁,離開了書院。原地的公子目送著二人上了馬車,轉(zhuǎn)身和白笈又回到書院之中。
郊外路上,一馬車轆轆向西而去……
“二小姐曾這樣偷跑出來過,況且有寶鏡跟著,她二人會平安無事的。”半夏挑起簾??粗穗x回府的路越遠,心里頭的憂心便越來越厲害。
“小姐……夫人吩咐了今日要早些回府的;若是回去晚了,少不得又要一頓責罰。”
“長安雖一時太平,可外頭慌亂的地方只是我們未曾碰見。”晏如知道半夏的擔心不無道理,可想到調(diào)皮貪玩的蕓兒自己還是放心不下;安慰好半夏又翻起云祁贈的書來。
素手輕撫著紙張,晏如發(fā)現(xiàn)那書卷上的墨跡有些奇怪。那一行行一句句每一字都不像拓印的,卻像是人一筆一畫謄寫的;而點畫純凈、飄逸剛健之風與云祁的字正是如出一轍。
(北朝已出現(xiàn)了雕版印刷,但木板刻制時間較長,一部書則需要數(shù)以千計的雕版,極其不易。)
“這墨公子真是目達耳通,小姐不過是前幾日無意提了一次,今日這書就到了小姐手上?!卑胂那浦〗阊鄄浑x書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
因著林夫人與墨家相交甚好,晏如與云祁也算是兩小無猜;二人常論詩書史政,目成心許、心有靈犀。
晏如并未反駁半夏的話,只垂首一笑將那書仔細闔上收進行篋里。
楊柳依依竹馬來,暮雨瀟瀟憐花羞。遙憶昨日心弦亂,醉臥玲瓏趁今朝。
兩個時辰前西郊
廣闊無垠的原野上十幾匹駿馬飛馳奔騰,馬背上的少男皆是意氣風發(fā),揮霍談笑好不暢快。
只聽一陣洋洋盈耳之聲:“寶鏡快點!可不能讓那喬家的小丫頭奪了博彩去!”
彈指間一身長春纏枝葡萄寶花紋織錦袍的少女,衣袂翩躚飛奔而來;臉上滿是歡欣之情,看見一匹全身黝黑四蹄雪白的馬駒旋即星眸一亮。
“寶鏡,接著!”
少女輕松將腰間的荷包卸下直直扔給后頭氣喘著的的侍女,自顧自一蹬長靴躍馬揚鞭而起,直向那草場駛?cè)ァ?p> “哎?小姐?”
寶鏡看著少女瀟灑遠去的背影正郁悶著,忽而聞見一陣糕點香氣,低頭看了看自己輕癟的小肚子,眨眼間歡顏開來:“透花糍!剛出爐的!”
草場之上一身穿寶藍織金三兔紋袍的少女在馬上微側(cè)著身,一揮便將那七寶毬運到自己的月杖之下,左手揚起馬鞭;神采飛揚睨了一眼四周的手下敗將。
“駕!”
“喬、鹿、笙……”
聽見身后熟悉的聲音少女頓時一愣,回頭瞧見來人一下子黑了臉色,快馬加鞭向球門而去。
喬鹿笙倉皇而逃的樣子惹得晚珘忍不住大笑?!斑@丫頭怎么見到我就跑?”氣定神閑縱馬追了上去,打定了今兒個要作弄其一番。
那喬鹿笙看著越來越近的球門,心里已是勝券在握;側(cè)身揚起月杖正欲擊球,不料那步步緊逼的林晚珘此時已到了自己的前頭,只好將馬球往另一半挑了挑,卷土重來復而向西邊轉(zhuǎn)去。
畫杖一伸一挑那七寶毬就到了自己杖下,得了毬晚珘并未著急擊入球門,而是縱馬肆意駛離,臨了還特意回頭挑釁看了一眼喬鹿笙。
“喬小姐投壺的本事我可是領(lǐng)教過了,不過這場馬毬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p> “林晚珘!你!你竟這般小氣!那么今日本小姐就要你眼睜睜看著自己是怎么再輸一次的。”喬鹿笙被激得怒火中燒,一雙圓眼微瞪,駕馬奮起直追。
擊毬的其余小姐公子看著二人這般杠上了,紛紛不想摻和都收拾到廊下看戲去了。
“看來今日的博彩喬小姐無緣了?!?p> “那可不一定,鹿笙的馬毬技藝是我們當中最好的,就連秦王前幾日都敗給了鹿笙呢?!?p> “這林二小姐也真是肆無忌憚,接連幾次和喬鹿笙作對,也不怕喬府找她的麻煩。”
“我聽說林家少爺前不久立功封了什么將軍,喬侍中看著林將軍的面子不也得避讓幾分?”
“就算是封了大將軍又怎么樣,喬侍中是秦王的老師又位列三公,鹿笙前不久又剛受封了晉陽縣主,這門第之差就是比不得的?!?p> “反正這二位都不是我們能招惹的,咱還是躲遠著些吧?!北娙丝谥械亩嗽趫錾夏阕肺亿s,毬杖之間也是針鋒相對、你來我往。
遠方紅日漸漸沒了身影,蕓兒看著突變的天色這才想起早被自己拋到九霄云外的事,剎那愁容滿面。
“糟了,阿姐還在書院等我呢!”
她急急忙忙揮起畫杖用力一擊,塵土瞬間飛揚而起,那七寶毬劃過空中完美落入球門之中,伴著馬毬落地擊鼓一聲響徹長空。
亭廊下寶鏡見蕓兒回來了,高興地從桌邊起身端著瓷碗走過去,嘴里還咽著點心就含糊開口:“小姐,這金桔水團可好吃了?!?p> “寶鏡,你怎么不提醒我阿姐還在書院等我??!”蕓兒一躍跳下馬,急急喚來一旁的馬倌;看著寶鏡很是后悔,這丫頭一見到好吃的便什么都忘了,還不如自己靠得住。
“???哦!對對對,今兒和大小姐說好了的。”寶鏡這才反應(yīng)過來著急將碗里的水團囫圇咽了下去,臨走還不忘將桌上的糕點帶走。
蕓兒戀戀不舍地看著馬匹,摸了摸馬鬃。“興平,這銀子給你,你可得好好照顧我們家靈寶,可不能讓人欺負了去?!闭f完還特意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喬鹿笙。
“小姐!”
寶鏡見著蕓兒心思又跑遠了,忙出聲喚道。二人一溜煙遠走,只留廊下這處的云迷霧罩……
“今日博彩者、顧二公子和晉陽縣主二者平局,未有勝者;可這白玉嵌寶臥兔只有一個啊……”
綠色長袍的公公為難地看了一眼那柳眉倒豎的喬鹿笙,聲音不禁抖了抖,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主。
“今日若不是那林小姐突然闖出來,這博彩對縣主來說定如囊中取物,在下甘拜下風?!鳖櫣庸笆中卸Y,笑著將那寶兔雙手奉承送到喬鹿笙面前。
“那老奴便恭祝喬小姐奪得博彩?!惫姶肆ⅠR順勢附和笑著?!斑@玉兔可是南詔進貢的,上面鑲嵌的每一顆寶石都是極其罕有的,瞧這顏色……”
話音未落只聽“啪”一聲,絢麗多彩的寶石散落一地,那潔白無瑕的玉兔此刻也已四分五裂,沾滿塵砂。
喬鹿笙一下馬便氣沖沖地想要給林晚珘一個教訓,可四周尋了好久連個人影子都沒看著,一肚子的怨氣怒火正沒處發(fā)呢,不曾想這顧二公子自己倒主動往槍口上撞。
“既無輸贏,那就在場大家分了吧。扶搖,回府!”
喬鹿笙不以為然領(lǐng)著丫鬟離開,看都未看那顧公子一眼。原本今日得勝該是唾手可得,臨門一腳殺出了個林晚珘,搞得自己完全沒了心情。
這顧二公子正想借此機會討好喬家,不料反而引得在場議論紛紛;那留在原地的顧二盯著喬鹿笙的背影惱怒不已。
顧氏雖比不上權(quán)臣世家,可好歹也是順義縣伯府,這晉陽縣主卻絲毫不留其情面;顧府本就非議眾多,這一來怕是又要傳為笑談了。
獨孤夢離
本文架空設(shè)定,引用注釋盡量標注,尊重原創(chuàng);本人才華有限,會一直學習改進,寫得不好/錯誤的地方還請大家多指教。 北朝三師三公為虛職,作贈官。 妟: yàn,安/日出清明 引用: 龍噓氣成云,云固弗靈于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韓愈《雜說一·龍說》 今夜棲蘭若,我心方晏如?!U{(diào)元《云棲洗心亭》 愿為出海月,不作歸山云?!Z島《臥疾走筆酬韓愈書問》 注釋: 心存魏闕:為臣民忠君,關(guān)心國事。出自《莊子·讓王》 顏色: 昌榮:“云中紫草,不見也罷,既昌且榮,必是好顏色?!? 緗葉:桑葉初生的顏色,李嶠《荷》“魚戲排緗葉,龜浮見綠池”。 紺宇:紺是青與赤的間色,文徽明《金山詩追賦》“白發(fā)金山續(xù)舊游,依然紺宇壓中流?!? 長春:源自花名,其意春意盎然?!奥短覠熜又鹉晷?,回收東風跡已陳。頃刻開花公莫愛,四時俱好是長春?!? 出場人物:林晏如、墨云祁、先生(奕真)、白芨、半夏、林晚珘(蕓兒)、寶鏡、喬鹿笙、顧云昌、扶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