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額爾齊河畔,整個回紇營帳燈火通明,許多兵士捂著肚子躺在地上哀嚎,大夫忙得團團轉(zhuǎn),到處可見散落的兵器,任那些十夫長、百夫長如何喝罵踢打,東倒西歪的兵士們也是不肯爬起來。正亂著,忽聽有人大喊:“不好了,大虞人打過來了!”
眾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剛剛吃了大敗仗的大虞人這么快就重整旗鼓了?
那喊聲越來越多,很快王帳中的裴力皮羅也知道了,命人馬火速集結(jié)迎敵。待回紇人連滾帶爬地勉強排列好,對面原本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中忽然亮起無數(shù)火把。馬上的裴力皮羅定睛看去,大駭,只見對面一排排的戰(zhàn)馬從頭到尾覆著烏黑的甲衣,列陣齊整,每十匹用鐵鏈鎖成一排,同進同退。馬上的騎士也都是黑甲,頭上無盔,臉上卻是花花綠綠,完全看不出人形,只有一雙雙眼睛閃閃發(fā)光,在火光的映照下簡直如同一只只從天而降的惡鬼。
此情此景,有的回紇士兵嚇得腳軟,撲跌在地。那伙鬼魅的頭領(lǐng)不發(fā)一語,只做了個手勢,一排排甲馬帶人瘋虎般撲向回紇陣營。有的回紇兵嚇得發(fā)一聲喊,轉(zhuǎn)身便逃,勉力抵抗的也很快被那連環(huán)甲馬沖得跌下馬來,瞬間被踏成肉泥。
裴力皮羅這才明白這連環(huán)甲馬的用途,不過已經(jīng)晚了。不過好在對方人數(shù)似乎只有一、兩萬,裴力皮羅高聲叫副將組織全部兵馬過來這邊支援。
很快援手趕到,加入戰(zhàn)團,本以為自己人數(shù)占優(yōu),還有勝算,不料這伙非人非鬼的大虞人不但沒有膽怯,反而更是不要命般地猛沖猛砍,絲毫未落下風(fēng)。裴力皮羅正自焦躁,忽聞又有人用回紇話喊道:“不好了!左邊又來了大虞人!”“右邊也有——”
裴力皮羅環(huán)顧四周,果見左右兩側(cè)已被沖得大亂,心知不好,連忙傳令撤退。大虞人哪里肯放,追著一路砍殺,許多回紇兵士跑到河邊再無路可逃,要么投降,要么跳入刺骨的河水中,很快蹤影不見......
天明時,各路軍馬回到甘家口,向皇帝復(fù)命。
此戰(zhàn)謝應(yīng)行率河西二萬鐵騎正面恐嚇、沖擊敵人,吸引敵人注意,同時董萬啟、李懷中、尹懋叔、方定南率四萬人從左翼、王勤瀚、董暉、來遇和、尹少枚率四萬人從右翼同時包抄偷襲。號稱二十萬的回紇大軍,死的死,降的降,最后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不知逃往何處,裴力皮羅、契設(shè)達度等人均被殺。經(jīng)此一役,回紇今后數(shù)十年應(yīng)該都不會再對大虞構(gòu)成威脅了。
李昌吉聽完這一切,喜憂參半,他視線不自覺投向李梧,半晌無言。眾將本來都興高采烈的,此時見皇帝似乎不甚歡喜,一時面面相覷,都有些忐忑。
李昌吉很快意識到失態(tài),勉強擠出笑容應(yīng)付了幾句,對李梧獻計之功只字不提,然后便說自己身體不適讓眾人先散了。
李梧走在最后,出去前,忽然轉(zhuǎn)身,微笑對皇帝躬身行禮,字字清晰地道賀:“恭喜陛下,大獲全勝,揚我國威!滅突厥、平回紇,如此功績,哪怕高祖、太宗也多有不及,臣——佩服!”言畢不待熹宗反應(yīng),徑自去了。
留下李昌吉頹然歪靠在憑幾上,幾個內(nèi)侍見狀趕緊上來扶,李昌吉擺擺手,喉嚨口那股腥甜再也壓不住,張口嘔出一口暗紅的血,人便軟倒在地,沒了知覺。
三日后,大軍撤出甘家口。隴右、河西、朔方、瀚海、燕然諸軍各自回駐地,臨出發(fā)前董暉和易深同去給謝應(yīng)行送別——幾人這次重見其實一直沒有機會好好敘話。
謝應(yīng)行依舊是那個粗豪的性子,三人找了背人處聊了許久,最后易深轉(zhuǎn)達了李梧的謝意,謝應(yīng)行笑出一口白牙,撓著頭嘿嘿笑:“六郎神機妙算,我服了!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派人傳個消息來就行!還有幫我也轉(zhuǎn)告六郎,河西有我謝四在,有玄甲騎、虎威騎在,必為咱大虞守好門戶!”
三人相視而笑,謝應(yīng)行先告辭離開。董暉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般道:“本來這次是最好的機會,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你猜為何六郎臨時改了主意?”
易深淡笑:“我們終究是小瞧了六郎——家國天下,在他心中,終究還是國家、百姓為重的?!?p> 董暉一愣:“此話怎講?”
“我雖不知六郎究竟為何與圣人為敵,但從他們雙方的態(tài)度判斷,應(yīng)是私怨無疑。圣人已經(jīng)對衛(wèi)王父子動了殺心,而親征是天賜良機可以不著急地除掉對手——對六郎是,對圣人亦是。這二人只怕都是抱著同樣的心思,區(qū)別在于,圣人還未找到這樣的機會,而六郎卻連番放棄了?!?p> 董暉若有所悟:“第一次我知道,當(dāng)是圣人落入回紇包圍圈、中箭被六郎救回;第二次你指的是......”
“正是決戰(zhàn)這回?!币咨钛弁h方,“六郎本可將制敵之策拖延到最后再用的,在那之前,任憑圣人再一意孤行一兩次,定會令他連續(xù)損兵折將、大受打擊;再者,也可以留裴力皮羅一命,放他逃走,留下這個北方強敵,日后依然是大虞心腹大患,令圣人坐臥不安。易地而處,換作那位,一定不會放棄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必會置對手與死地,但六郎......”易深喟嘆:“六郎此舉,不過是不忍無辜將士和百姓受害罷了——這是大義,什么樣的家仇私憤都不能凌駕其上!”
董暉深以為然:“雖然有些可惜,但我覺得——他做得很好!還有——”董暉心中油然升起驕傲:“還有,我們沒有跟錯人!”
片刻后——
“是!”易深平靜、堅定的聲音。轉(zhuǎn)過頭,與董暉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皇帝箭傷未愈,不宜騎馬,便改為乘車,李懷中、尹懋叔、方定南、董暉、易深等人在前,董萬啟殿后,將皇帝夾在中間,這是李昌吉的安排,他還命韓集和李梧跟在自己近旁隨扈。李梧明白其用意,心下冷冷一哂,面上恭謹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