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梧放下茶盞，一目十行看完信，眉峰聚起，周身忽然迸射出萬千凜冽寒氣。阿蔓無措地望向董暉，董暉安慰地撫撫她的柔發(fā)，看他滿眼溫暖笑意，阿蔓慌亂的情緒得到安撫。
鳳眸低垂，李梧半晌沒有動靜。阿蔓努力忽視董暉的眼神示意——每次這煞星心情不好，都推她出去蹚雷，還有沒有一點親情、人性了？！
董暉拿她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上：“六郎，事出突然，我們要不要......”
李梧抬手打斷，淡道：“我們什么也不必做。當(dāng)今圣人即位十五年來，始終未立太子?，F(xiàn)有的五位皇子中，齊王、恭王、慶王比較年長，因此在所有人看來，他們都有機會。但實際上，最長的齊王也不過十六歲，三皇子慶王年方十四，雍王和吳王都還只有四五歲。再者，圣人只對貴妃還算用了幾分真心，因此仗著自己年富力強，一直在等著你姑母能夠誕下皇子，肯定料想不到貴妃根本不愿......”他冷笑數(shù)聲：“這幾位皇子表面恭順，其實各自身后的勢力都是錯綜復(fù)雜，與太宗登基前的形勢何等相似！多年互相觀望、明爭暗斗下來，各有勝負，圣人看得明白，不肯輕易打破平衡而已。你道為何？”說完揚起一邊唇角，反問董暉。
董暉老老實實承認：“將明愚鈍?！崩钗嗫粗Γ⒙牭萌肷?，此時不知不覺脫口道：“難道是怕自己被太子架空？”
李梧、董暉臉色大變——李梧是若有所思，董暉則是驚駭不已。兩人齊齊盯著阿蔓，片刻后，李梧輕笑：“看來易保明真是教了你不少。”阿蔓意識到自己嘴快了，這種見識不是一個來自鄉(xiāng)野的小丫頭能具備的，抿緊嘴巴，再不敢出聲。
李梧似乎不想追究，抿一口茶繼續(xù)道：“其實自齊王降生起，朝臣們就一直建言立儲，卻一概被圣人推脫打發(fā)了，直至五年前，圣人與宰相袁休閑談，準(zhǔn)其暢所欲言當(dāng)今天下大事。袁老兒說，早立太子，便是天大的事。圣人沉吟許久，方緩緩道：‘若立太子，則朕遂為閑人?！瘒樀迷蟽洪L跪請罪。此言傳出，所有人都再也不言立儲，此事便這樣一直延宕了下來。這五年來，幾位皇子羽翼漸豐，野心自然也大了，有心之人隨便扇扇風(fēng)，就能燃起燎原大火。不過沒想到的是，竟是慶王一派最先沉不住氣，虧得胡方榮素日自詡老奸巨猾，到頭來，呆呆撞進別人網(wǎng)中，慶王一系，這次必定灰飛煙滅！”
董暉也笑了：“六郎覺得，此舉是誰的手筆？依我看，慶王嫌疑似乎最大?！?p> “齊王母家勢弱，雖年紀(jì)最長，卻才智平庸，素不為圣人所喜，只因占了個長，便成了眾皇子的眼中釘肉中刺；慶王生母胡淑妃，宮中地位僅次于貴妃，是太宗時宰相胡甫霖之女，兄長胡方榮幼時也曾是圣人伴讀，精明強干，這些年在中書侍郎任上政績斐然，在文官中頗有聲望，上一年才加封光祿大夫。除他之外，胡家其他男子也多有在六部九寺任要職者，幾代經(jīng)營，根基深厚無比。慶王自來機敏，又擅于結(jié)交朝臣，圣人欣賞他卻也最忌憚他，他們兩個放在一起，強弱如此分明......哼哼......”李梧把玩手中精巧的青瓷杯，意味深長地看向董暉。
董暉終究不是蠢人，此時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接口笑道：“所以胡方榮這次是入了別人的彀中而不自知了，定是恭王想要算計慶王，順帶捎上齊王，一石二鳥，好一條毒辣妙計！”
李梧犀利的視線不經(jīng)意般掃過阿蔓迷惑的小臉，輕笑，“胡方榮以為派左拾遺打頭陣、自己派系附議立長子齊王為儲君，然后其他皇子的人再提出慶王這個人選，高下立現(xiàn)，皇帝就算不能馬上決定，也必會更屬意慶王。他千算萬算，就是漏了帝王心這一樁。眼看自己苦心維持了多年的平衡被打破，還是在大朝會上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圣人必定大怒。這不是幫慶王出頭，而是將自己的親外甥架在火上烤、徹底絕了慶王通往太極殿之路！自此之后，齊王和慶王，當(dāng)是徹底不足為慮了......”
阿蔓也懂了，也被這些人的心機驚得目瞪口呆。
董暉有些躊躇：“我父親派人送信來......”
李梧睨他：“你以為董大將軍這么久以來對我們在這邊的所作所為不聞不問是為何？又為什么在此時突然傳遞消息過來？就是想讓我們隔岸觀火，專心經(jīng)營自己的事！”李梧語氣篤定，肅殺之氣全部斂去，身子往旁邊一歪，靠著憑幾，又是慣常的漫不經(jīng)心樣兒：“這段時間，朝廷定會被儲位之爭攪得大亂，無暇分心顧及西北邊境，正是咱們大展手腳的最好時機。派人去將此事告知保明，讓他將手里的細作都放出去，在突厥和高昌散布流言，說曹嗣忠被殺，河西一帶局勢大亂、守備薄弱；同時通知咱們在京城的人手散布突厥已和高昌合謀在邊境集結(jié)大軍、囤積糧草、意圖來犯的消息。另外，三百里加急通知張昌煥和阿布力抓緊操練輕騎軍和陌刀營。”
晚上服侍李梧睡下后，阿蔓突然想到：這煞神好像根本沒必要把此事的來龍去脈講得如此精細，董暉都是一清二楚的。難道......是特意講給她聽的？為什么呢？
看著那張靜謐的漂亮臉龐，漆黑濃長的睫毛密密覆蓋住他的雙眼，和他無邊無底的心思。阿蔓放棄再揣度。
她永遠不可能猜中他的心中所想。
一室靜謐。正當(dāng)阿蔓以為李梧已經(jīng)睡著、準(zhǔn)備退出去時，忽聽他沙啞的聲音響起：“易保明都教了你什么？”
阿蔓見他并未睜眼，便思索了三秒才開口：“并沒有什么，讀了幾本書，認識幾個字而已。”
阿蔓有些緊張地等著他繼續(xù)。李梧并未讓她等太久，他似乎嘆息了一聲，那聲音太低，阿蔓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然后便聽他低低道：“無事了，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