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yī)院的走廊上一直坐著，看著對面潔白的墻壁，突然覺得心口好稱重。天已經(jīng)亮了，走廊上人來人往，醫(yī)生，病人，家屬，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節(jié)奏，沒有誰會在乎在這一刻的哪個病房是否有人逝去，更沒有人在乎有誰在生活的邊緣里徘徊試探。
誰的生活不是一團糟，自掃門前雪都來不及呢，哪還有別的心思去關(guān)心無關(guān)的人呢？
我靜靜地待在原地等著媽媽，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煎熬，都想哭，要比早上坐在計程車?yán)锏牡却屓私辜薄Ｍ蝗桓械接腥嗽诤竺嬗昧Ρё×宋?，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手，纖細的手上依然帶著已經(jīng)帶了快三十年的鉆戒。
“媽”，我轉(zhuǎn)過身子抱住了媽媽，所有的委屈終于有了可以釋放的地方。
“小如，委屈你了，我來了”，媽媽摸著我的頭，指尖的溫度讓我心安，“媽媽在。”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腔，她哭的樣子我只見過一次，就是在他們爭吵著要離婚的時候。
“我去看看你爸爸?！眿寢屨f著就站了起來，走進了病房。
病房里柳望和他媽媽趴在爸爸的身上哭，他們已經(jīng)為爸爸換上了壽衣。媽媽在看到他們后就緩緩地停下了腳步。我能感到媽媽真的想去看一眼爸爸，可是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婚了，她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力去像以前一樣陪伴在爸爸的身邊，他現(xiàn)在的妻子和孩子才是爸爸的家人。
他們曾經(jīng)一起共度了人生中最美好、最艱難的時光，但是到最后，卻只能做彼此的局外人，就連一個擁抱的權(quán)力都沒有，這種感受真的很心酸吧。
我看著媽媽擦了擦眼角的淚，緩緩地走上前，把手搭在了那個女人的肩膀上：“節(jié)哀吧?！蔽覜]有想到媽媽會安慰她。
他們母子一起回過頭來，看著媽媽，都愣了一秒鐘，“阿姨好，你來了。”柳望先開了口，場面也不那么尷尬。媽媽向柳望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雖然柳望的媽媽給我的印象極差，但是柳望卻一直讓我覺得他很懂事，從不會咄咄逼人，更不會讓別人在任何場合里有所尷尬。
“你來了，他已經(jīng)走了，你陪陪他吧?！崩钇G艷低聲對媽媽說，然后慢慢起了身，走到了病房外，柳望也后腳跟著出去了，把病房留給了我們。
現(xiàn)在房間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我，媽媽，還有爸爸。就像小時候一樣，三個人，穩(wěn)定的三腳架，爸爸永遠是挑大梁的一個，可是現(xiàn)在卻躺下了。
媽媽走到了爸爸的身邊，仔細地整理了一下爸爸的頭發(fā)，含淚看著爸爸的臉，對我說：“小如，你知道嗎，你爸爸最在乎自己的發(fā)型了，說那是一個人的精氣神，不能亂?！蔽铱粗鴭寢尯桶职?，突然感覺鼻子好酸，他們一輩子到最后卻是生離死別。
媽媽之后就這樣一直看著爸爸，什么話也不再說，靜靜地坐在爸爸身邊，好像爸爸只不過是太累了，睡著了，過一會他總是會醒來的。
就這樣，我安靜地看著他們，一直到護士和柳望他們走了進來。
進來的護士說：“不好意思，很抱歉，請家屬節(jié)哀。現(xiàn)在按照醫(yī)院對病人遺體的處理程序，我要先清理一下病人遺體，然后會送往太平間進行暫時存放，你們需要去辦理相關(guān)的遺體保存手續(xù)，另外麻煩你們?nèi)デ妩c一下病人的遺物，好了之后，就可以根據(jù)你們家屬的情況去火化了?！?p> “嗯，謝謝?！眿寢屍鹆松恚芽臻g讓給了護士。我這時候才看到爸爸身旁的所有醫(yī)療儀器早已經(jīng)被撤走了，可能是我在走廊的時候撤走的吧吧，我都沒看到。
我們跟著護士后面，一直送爸爸到太平間。與此同時，另外一名病人身上蓋著白布，也被送進了太平間，門外的家屬眼角都是紅腫的，一邊抹淚一邊傷心的哭：“我的孩子，你讓我一個白發(fā)人怎么送黑發(fā)人??！”。
我低著頭，轉(zhuǎn)了過去，我一個女兒，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都不好受，她的滋味肯定比我難受多了。
柳望根據(jù)護士的指示去辦理手續(xù)了，我們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等他。又是三個人，又是一場寂靜，卻更加難熬。
我，媽媽，還有李艷艷，三個人，兩個家。
一直坐著，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有任何的動作，仿佛相互之間沒有了怨恨，平淡如水，又仿佛之間多了一絲怨恨，那種說不清，也不愿再多說的怨恨。
氣氛太過于壓抑，我起身拐了個彎，給劉洋叔叔打了電話：“劉叔叔好，我今天不能來上班了，最近幾天可能也沒有時間來公司了，那些項目能麻煩您先接手一下嗎？”
“怎么了，小如，你是有什么事情嗎？”
“劉叔叔，我……父親過世了，我可能最近幾天無法正常上班了。”
“老柳？走了？……”
電話的兩端都陷入了沉默。
“小如，生死不由人啊，你爸爸和我都到了知天命的時候了，你爸爸呢，這幾年身體健康狀況一直不好，心臟也老是有問題，你要放寬心，不要太悲傷過度，傷身體。”
“嗯?！蔽业谋亲佑珠_始泛酸，爸爸身體原來一直不好，那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我們之間已經(jīng)這么見外了嗎？
“我去通知你爸爸的其他朋友，我們都在，你放心，一定幫你和媽媽處理好后事，你這幾天注意休息，項目的事情我會看著跟進的。”
“嗯，謝謝劉叔叔?！?p> 從我進公司，他一直就幫我，剛到公司就有人不斷對我指指點點，說我是董事前妻的女兒，一直和爸爸從不聯(lián)系，現(xiàn)在進公司肯定是過不下去才來的。我記得劉叔叔聽到后就狠狠地批評了那些人，為此還開除了一個員工，從那以后公司里的員工就不敢再對我的事情有所過分的議論，我吩咐的工作就算對我有所不滿也不直接頂撞我，爸爸較多時候都在外面出差，不在公司，要不是劉叔叔幫我撐腰，我在公司真的會很難吧。
“謝什么，我和你爸爸是那么多年的朋友，而且和你媽媽也是同學(xué)，都是應(yīng)該做的。雖然當(dāng)年公司還很小，但是要不是你爸爸帶我進公司，沒有你爸爸給的那一口飯，你劉叔叔我還在大街上溜達呢。哎，老了，不由人啊，真的不由人，不知道我什么時候就會下去陪你爸爸呢，兒子、兒媳就惦記著我手里的這點股份，從來不惦記我呀，我有時候想抱抱孫子，都嫌棄我，說我身上有煙味會嗆到孩子的?！?p> “劉叔叔……”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的兒子聽說是真的不爭氣，總是四處賭博，家里的開支都靠劉叔叔一個人。
“你爸爸其實真的是覺得對你和你媽媽很抱歉，在他給我們這些朋友的印象里是個特別老實和負責(zé)的人，并不是那種有了錢就會拋家棄子的人，但是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我也想不通，我問過他為什么，但是他從不愿講，可能有什么苦衷吧，我知道這件事一直是你和你媽媽心里的坎，現(xiàn)在你爸爸都走了，你就把這些都忘了吧，好好和你媽媽生活。人這一輩子恩恩怨怨多的是，別讓上一輩人做的錯事再壓在你們年輕人的身上，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要闖的人生，接著走，你爸爸給你的起點放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可是想都不敢想，我父母可全是社會最底層的人?！?p> “好，謝謝劉叔叔，我知道了?！?p> 劉洋是爸爸大學(xué)的同學(xué)和朋友，聽當(dāng)初媽媽講他們都是大學(xué)里一個班畢業(yè)的同學(xué)。爸爸創(chuàng)業(yè)剛有成果的時候，恰好在街上遇見了劉叔叔，當(dāng)時他坐在廣場的臺階上。那些年劉叔叔去了很多地方去打拼，也想闖一番事業(yè)，奈何人有志而事無成，直到遇見爸爸的那天連正式工作也沒有找到，很是落魄，爸爸便把他帶到了公司，簽了合同，給了他一點公司的股份，一起工作。
其實我后來想想劉叔叔說的話很對，人活一輩子，單是個人的恩恩怨怨都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為什么還要讓別人做錯的事情來和自己過不去呢。
爸爸曾經(jīng)給了我一個完美又溫馨的家，卻在我過了十八歲生日的時候突然收走了，讓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要不是落差之大，大到我無法接受，我怎么會過了那么長時間也無法釋懷呢，我向來不是什么心腸狹隘的人，我會這么念念不忘他對我的傷害，是因為真的因為這件事，受到了很大挫折。
如果我的家未曾那么幸福過，或許我不會感到那么受傷，可是偏偏，他讓我當(dāng)了十八年的公主，有人愛，有人抱，下雨有人打傘，餓了有人做飯，不開心了有人逗我笑。
可過了十八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在夜晚入睡，擁著房間的寂靜入睡。
我回到了座椅那里，坐在了媽媽旁邊，非常小心，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音和她們兩個沉默的氣氛不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