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季笙了卻一樁心頭大事,腳步輕快,一陣風似地離了芷蘭軒,渾然沒有察覺到她身后一道怨毒的目光正死死將瞪著。
“糟心爛肺的賤人,今日之辱若不能報,季蘭永世不能為人!”
眼瞅著季笙領(lǐng)著人走了,被攔到外頭的侍女們這才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季蘭瞧見她們那副上不得臺面的模樣,頓時渾身是氣:“一個個眼都瞎了不成?出事便躲到一邊去,如今又這般模樣做給誰看?”
眾人挨了罵,自然再不敢亂動,俱都老老實實站成一排立著,季蘭見此不由大怒:“你們是看不見我受了傷是不是?!”
眾人像是這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忙上前去扶她。
芷蘭軒人數(shù)眾多,但因主子挨了打,是以眾侍女都去了季蘭臥房守著伺候,偌大一個庭院,外頭卻連一個人都沒有。
自然,她們也不會瞧見不知何時院里立了個穿淡藍衣裳的人,身量修長,眼神璀璨,如盛滿整個剩下的繁星。
他在院中靜立了許久,聽得臥房里頭季蘭一迭聲的咒罵,不由微微挑起了眉。
“十指連心之苦,我瞧著卻是不夠的?!?p> 他低笑一聲,愉悅在芷蘭軒里蕩漾開來,散到遠處,卻悄然無聲。
自那夜起,芷蘭軒便時常發(fā)生一些怪事,但那都是后話,不值一提了。
卻說季笙,從芷蘭軒離開之后,也不過只獲得短暫的輕松罷了。明日,這事若捅到永安王妃面前去,卻是一樁大麻煩。
她不欲叫隨行的人看見她的小心思,便只令他們先回,待得眾人都走了個干凈,這才一個人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地向前走。
荷塘仍在。
田田蓮葉如綠浪,荷香卻撲鼻,無端叫人心動。
她在荷塘駐足片刻,到底沒有了再下去摘蓮蓬的心思,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九曲橋盡頭的小亭上。
小亭掛了紗幔,隨風而動,里頭卻隱有人影晃動。
是誰在里面?
季笙本想離開,可不知怎的,腳卻始終不聽使喚地朝九曲橋盡頭走去,待得行至小亭門口,頓時聞到一陣濃烈的酒味,她頭一偏,險些哇地一口嘔出來。
手上燈籠仍然亮著,她強忍著胃部的翻涌朝里頭望,便見到一個人正醉醺醺地躺著。
那是個穿紫袍金帶的男人,有一張被酒熏紅的臉,正迷迷糊糊地歪在小幾邊,季笙提著燈籠去照他的臉,看清的那一瞬間卻是一愣。
“父親?”
她下意識便想去攙他,可手才不過剛剛伸出去,便被他一把打到一邊,季笙也顧不得,又伸手去扶他起來。
“父親怎的在此處?”
他不是應(yīng)該在新側(cè)妃的院子里頭芙蓉暖帳度春宵么……
季笙雖是這樣想著,手下卻不含糊,好不容易才吃力地將永安王扶正了,永安王這才睜開迷蒙的醉眼,目光落在她面上,便笑起來:“是季笙啊?!?p> 他雖從未盡過一日做父親的責任,可季笙卻有責任對他恭敬。
這種恭敬,還帶了女兒對父親源自本能的孺慕:“是的,父親,我是季笙?!?p> 她將自己的名字咬得很重,想要在這個從來不重視她的男人腦中留下一些印象,也好叫她日后不必那么辛苦……
可她話音剛落,他卻拂開了她攙他的手:“你是季笙?”
他連連擺手,仍是醉醺醺的,說話吐詞也有些含糊不清:“你莫喚我父親?!?p> 季笙一愣。
“父親,您是阿笙的生父,阿笙不喚您做父親,又喚您什么?”
心中卻隱約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
“喚我什么都好?!彼允亲眭铬傅?,擺著手,“我不是你父親。”
說完這話,他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竭力地將眼睜大了,又伸手將季笙的臉捧到他面前,仔細端詳著這個女兒的容貌:“我不是你父親。”
這時候的他眼神清明,半點醉意也無。
季笙心下一抖:“父親是在生阿笙的氣嗎?”
是了。他本就從未盡過一日做父親的責任,也從未將這個養(yǎng)在永安王府最偏僻院子的女兒放在心里哪怕片刻,唯獨今日,她在他的納妃典禮上大出風頭,卻狠狠地打了他的臉,也落了寄荷側(cè)妃的面子。
他是在生她的氣,氣到極致,這才連一聲“父親”都不讓她喚了……
季笙覺得心口實在堵得厲害,說話也跟著帶了顫音:“父親,父親定是在生阿笙的氣,對不起父親,都是阿笙的錯,是阿笙今日不該出現(xiàn)……”
她不該出現(xiàn)的,又何止是今日。她不該出現(xiàn)在季笙的身體里,更不該出現(xiàn)在這永安王府里,做這個看似風光卻無人關(guān)懷的庶女……
她退后兩步,膝蓋一彎,便跪了下來,朝永安王重重磕了一個頭。
“父親,今日實是阿笙之錯,掃了父親的興致,惹了父親不快,阿笙這便閉門思過,父親若不原諒阿笙,阿笙便永遠不從云舒院里頭出來?!?p> 她低著頭,只將膝蓋前頭的地板盯著,自然錯過了永安王在某一瞬間突然變得清亮的眼神。
那雙往日渾濁的眼神采奕奕,帶著精明,又哪里有半點糊涂的模樣?
季笙膽子小,是瞧不見的。
她磕完頭,便站起身來,連燈籠也不要了,便一個人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朝云舒院行去,耳邊的那句“我不是你父親”卻始終一直如雷聲般響著,帶著無盡的聲浪和力道,幾乎要刻進她的心里去。
季笙走后,永安王的目光卻又恢復了先頭醉醺醺的模樣,他困極,只覺得季笙留下的那盞燈十分晃眼,腳一踢,美人燈便骨碌碌地滾到荷塘里頭,四周頓時暗了下來。
永安王這才滿意,在黑暗中重新歪倒下來,雙眼一閉,目光流轉(zhuǎn)的光華頓時盡數(shù)熄滅,再不復見。
他喃喃的,不知一個人在嘟囔些什么,也不知睡了多久,才被值守的仆人發(fā)現(xiàn),忙急急攙了他去聽荷齋。
側(cè)妃是新納的,是新婦,若入府第一日便獨守空房,傳出去怕是要叫人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