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長時間承受太大的壓力，積攢了太久的怨恨，對自己或?qū)λ耍阶詈蟛皇菑氐妆l(fā)就是全部摧毀。
搞藝術的人對生活的點滴格外敏感，沈夢琦很心疼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兒。
“我家祖祖代代，都是重男輕女，我父母結(jié)婚后，一直不能生育，爺爺找大師算命。說是傳到我這一輩，有女無男。碰巧我媽懷孕了，生出一個女孩。我父母是不信這些的，他們特別疼愛那個女孩?！鄙鬯囌f這些的時候，心里說不清是苦澀還是嘲諷?！盃敔斠恢痹隰[，我父親做了妥協(xié)，母親身體不太好，短時間備孕，懷我的時候更是肉眼可見的憔悴。本來所有人都以為，只要生下男孩，隔著的矛盾就會化解，沒想到卻是厄運的開始?！?p> 邵藝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想讓自己的情緒更穩(wěn)定一些。
“我出生的時候，差點斷氣。大師又說了，是被女氣壓住了命門。多可笑，這話說出來誰信??？我爺爺信了?！?p> 沈夢琦聽著皺眉，“是早產(chǎn)？”
“嗯?！鄙鬯嚮仡^看了老人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繼續(xù)說道，“四歲那年，我爸下海做生意，我媽擔心，跟著去了。爺爺趁他們不在?！?p> 邵藝深吸了一口氣，艱難的說：“他把那個女孩送了人?！?p> 沈夢琦似乎聽到輪椅發(fā)出細微的動靜，再細看，又覺得自己有點疑神疑鬼。
“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那家男人家暴，常常把她抱起來摔。等他們回來，鬧過吵過，終于問出下落。她已經(jīng)不太正常，時而清醒時而糊涂?！?p> 沈夢琦聽得揪心，不敢出聲，連呼吸都放的輕緩。
“也許是自責吧，但更多的是憤怒。一條生命，被輕賤至此。換誰都會發(fā)瘋?！鄙鬯嚨难哉Z，是無法形容的冷漠。
“他們帶著她走了，去了很遠的地方，留下我。一個什么都不懂，卻被父母無情拋棄的罪人?！鄙鬯囆α诵?，像是嘲諷。
“所以，這些年，你們見過面嗎？”沈夢琦輕輕的問道。
“見過。初二那年，他們出現(xiàn)了，以父母的名義，把我從學校帶了出來。我對他們的印象還停留在結(jié)婚照，可他們已經(jīng)不再年輕?！鄙鬯嚭苷J真的回想起那次見面，“你說多可笑，我恨他們偏心，恨他們只生不養(yǎng)，恨他們從來沒有在我想念時出現(xiàn)，也恨他們不像其他父母在兒子被欺負時護在身前。那些年有多想念，就有多恨?？僧斔麄冋驹谖颐媲?，我又對自己說。只要他們給出一個理由，我就原諒他們?！?p> 沈夢琦可以想象，那樣的一個孩子，矛盾又卑微的身影。
“他們將我不知道的事，講給我聽，將真相撕碎了，逼著我吞下去。然后，又問我，能不能去看看他們的女兒?！鄙鬯囎爝厭熘?，眼神卻是一片冰涼，“夢琦，你知道嗎？他們恨我，叫我孩子，卻叫那個女孩女兒。他們來見我，也是因為那個女兒想見我?！?p> 有那么一瞬間，沈夢琦似乎明白了聶心遠說的“假”是什么意思。
“聽到這里，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辜？”
沈夢琦點了點頭。
“我也一度這么認為。當他們問我能不能和那個女兒通話時，我欣然答應，然后在某一天的通話中，斥責她擁有了一切卻還要拉一個墊背的，問她憑什么可以得到父母的愛，她問我是不是想她死，當時氣急了，回了一句，是?！?p> 邵藝的眼睛似乎紅了，“然后，她割腕了。我第一次見她，是在醫(yī)院，和我想象中被寵愛著長大的小公主完全不同，她很善良，清醒的時候，覺得自己是累贅，糊涂時，就靜靜的坐在那里，不聲不響，不吃不喝?！?p> “年少時，不肯認錯，也不敢認錯，一味地想要找個人來背鍋，其實只是想讓自己好受一些。于是，出于愧疚，回來后，我又沖著爺爺發(fā)火，將所有的錯，都推給了他，然后出國了?！?p> 沈夢琦能夠想象邵藝當年多么沖動，多么叛逆，也可以理解他的出逃?！皫熜?，都過去了，她還活著?！边€活著，就還有機會去彌補。
“一個人的時候，我總覺得過不去了，這些事這些人，橫在前方。怎么都跨不過去?！?p> “師兄，你沒試過就否定了自己。”
“什么意思？”
“父母不在身邊，你對他們的感情到現(xiàn)在幾乎等于沒有。你愧疚的，是爺爺犯下的錯。她試圖彌補你，所以想見你。你呢？”
是啊，你呢？這些年除了憤怒和逃避，你又做了些什么？
“呵呵，哈哈，學習了，呵呵，哈哈，學習了……”沈夢琦的手機響了，這個鈴聲，是尚偉發(fā)給她的，當時覺得很搞笑?，F(xiàn)在，真是，不合時宜的沙雕。
沈夢琦慌慌張張站起來，走到窗戶邊。
“中午吃魚，來嗎？”
“??？哦，行?！?p> “還在外面？”聶心遠知道她今天的行程。
“嗯，這就回?！?p> 掛了電話，沈夢琦不得不感嘆，聶心遠的電話總是特別及時。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不能再深入了，邵藝也許只是一時沖動。等他冷靜下來，后悔今天所言，那就真的不用再見面了。
“師兄，家里催了，我先回去了?！鄙驂翮哌^去，拿起桌上的小包。
“夢琦，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么多?！鄙鬯囘@次沒有笑，但眼里是往常沒有的真誠。
“師兄，別總是一個人撐著，你能和我說這些，我真的很高興，多一個人想辦法總是好的，至少我比你懂女孩子的心?！鄙驂翮钠さ拇蛉ぁ！八?，別和我客氣?！?p> “好?！?p> “別送了?！鄙驂翮疽馍鬯囍共?，又轉(zhuǎn)頭，準備和老爺子打個招呼。
話沒出口，沈夢琦匆匆揮了揮手出了門。
坐在車上，窗外的風景一閃而過。沈夢琦看著后退的樓宇，一陣恍惚。
剛剛，她好像看到，老人的臉上，掛著一滴淚。
是全部都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