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淮明顯露出那五色神光的時候,姚阡陌的確陷入了短暫的恍惚——他并沒有被蠱惑心神,他只是有些懷念孔雀。
姚阡陌一直以為孔雀只是失蹤了。
但是現(xiàn)在他知道了,孔雀死了。
在漫長的歲月里,故人總會一個個死去,無論是那些怨恨著他的,還是……怨恨著他的。
嚴格地說,他當年救孔雀,不過是心血來潮而已,他救孔雀,只是為了惡心別人,他并不關心孔雀到底如何,但是孔雀卻始終記掛著這份所謂的恩情,并且向他立下了誓言。
無論生前,亦或死后,即便魂飛魄散,靈識盡滅,主人之命,言聽計從。
那是契約之中對契奴壓榨最為殘酷的契約,在這樣的契約里,契奴永遠無法得到解脫,主人身死,契奴也會隨著主人一起死去,但是契奴身死,主人卻不用承擔任何的代價——最為嚴苛的,則是契奴死后,即便是死后,他們所殘留的力量依然會聽從主人的吩咐,直到殘留的力量也煙消云散,在這世上所有的痕跡都徹底消泯,才會宣告結束。
當年姚阡陌覺得這樣的事情挺愚蠢的,但是他不介意乏味的生活里多幾分趣味,所以他接受了,但是現(xiàn)在,他便有些傷感了。
孔雀不算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好人,畢竟當年孔雀為了達成他自己的目的,也殺過許多無辜——但是至少,孔雀在忠誠這件事上,無可挑剔,無論是對他的前主人,還是對自己這個并不在乎他的主人,他都從來沒有怨言。
姚阡陌悠悠地嘆息了一聲,他看著淮明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幾分感慨。
孔雀這一生也算是遇人不淑吧,前主人想要殺了他,自己這個主人不在乎他,有了一個弟子,也想要他死。
姚阡陌緩緩瞑目。
就這樣吧,該結束了。
你所承受的痛苦該結束了。
淮明的這一生,也該結束了。
姚阡陌微微抬手,五色神光凝聚起一道劍意,落在了姚阡陌的手里。
“淮明,說吧,與你接觸的人是誰,我可以給你個痛快的魂飛魄散,不然我會讓你的魂魄,永遠無法得到解脫?!币淠罢f著,腳下突然有血海擴張而開,有數(shù)十條亡魂發(fā)出了凄厲的慘叫,從血海之中翻涌而出,卻又立刻被血海之中翻涌起的浪濤重新按回了血海之中,“就像是他們一樣。”
哪怕前一刻淮明心中還是殺意決然,但是在目睹了一件件超乎了他想象的事情之后,此刻的淮明心中只剩下了恐懼——無法克服的,深層次的恐懼——眼前這個人類,到底修煉的是什么邪功啊——他所知曉的最為太純府所不恥的邪功都根本無法與眼前這個人展現(xiàn)的功法相提并論。
這個人在攫取他人的生命,他在通過他修煉的那門功法,不斷殺人,不斷將他人的生命力量匯聚進入自己的體內,維系著自己的肉身不朽,從而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存活到現(xiàn)在。
只是看那片翻涌的血海,淮明就無法想象眼前這個人到底殺過多少人——但是淮明知道,那會是一個很恐怖的數(shù)字,一個說出來,會讓人從內心深處感到恐懼的數(shù)字。
“我需要糾正你,我的確殺了很多人?!币淠暗哪樕蠜]有笑容,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但是我殺得最多的,還是妖?!?p> 淮明喉頭蠕動了許久,才終于以一個沙啞的嗓音說道:“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的真面目,我只是……”
淮明將一切都說了出來,他不怕死,他怕的是……那個人會真的將自己的魂魄拘禁起來,承受著永無休止的折磨,比起那樣來,他寧愿魂飛魄散。
“你……太愚蠢了?!币淠邦?,“你就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將仇恨藏得那么深,你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個人是怎么知道你想殺孔雀的?”
淮明一愣,他瞪大了眼睛,面孔因為猙獰而扭曲。
對啊,那個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記憶,是不是被人動了手腳嗎?”姚阡陌冷冷說道。
淮明的眼中顯露出了深深的茫然與絕望來。
自己的記憶被人動過手腳嗎?
那……自己的記憶里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虛妄?
又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妄?
殺了自己家人的真的是孔雀嗎?
又或者,自己真的存在過家人嗎?
所以,自己原來是一直活在可笑的夢中嗎?
太可笑了,太荒唐了!
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個笑話,一個可悲的笑話。
淮明只覺得頭痛欲裂,他發(fā)出了一陣痛苦至極的哀嚎,就像是被逼入了絕境的野獸,除了哀嚎,他什么都做不到。
“姚叔叔……”解白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她早就醒了。
長青宮的妖主,哪怕自身修為不濟,但是在長青宮的主場,有長青宮的加持,天師中的實力使得她其實在姚阡陌攔下淮明的那個時候就醒了,只是她一直沒有說話而已。
此刻她看到淮明的模樣,才終于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你要為他求情嗎?”姚阡陌扭過頭,看向解白。
解白輕輕地點了點頭:“我……幫他恢復他的記憶?!?p> 姚阡陌沉默了片刻,然后嘆了一口氣,松開了手,手中那五色神光凝聚的劍意瞬間消散,漫天的五彩光輝驟然化為螢火,一點點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吧,孔雀。
“不,我不需要……”淮明捂著自己的頭顱,將頭深埋著,痛苦地囈語,“殺了我……”
“那就如你所愿!”在五色神光消失的瞬間,元奎也猛地醒轉了過來,他想要動手,卻被姚阡陌冷冷一瞥。
“大長老是不把宮主放在眼里了嗎?”姚阡陌冷聲道。
“但是……”
“此事宮主自然會有所決斷?!币淠罢f道,“天色不早了,還請大長老和二長老回去歇息吧,有需要,我會去找你們的,其他的事情,就不勞煩兩位長老操心了。”
元奎和冥剡神色有些不善,但是最終都還是點了點頭,先告退了——他們又不傻,雖然不清楚在方才那神識被困對外界失去了感知的一小段時間內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從結果來看,姚阡陌這個人比他們想象的還要藏得深,對于這樣一個人物,他們不愿意把關系鬧得太僵——尤其是現(xiàn)任的這位宮主,似乎是無條件地信任著姚阡陌。
元奎和冥剡離開之后,姚阡陌便將大門關上。
此刻的淮明依然抱著頭,身軀在微微地哆嗦著,不斷地發(fā)出痛苦的低吟,但是看狀態(tài),已經比之前穩(wěn)定了不少。
解白則微微瞑目,不斷地有汗水從額頭浸透下來,謝鴛則站在解白的身邊,不時地為解白擦拭著汗水。
姚阡陌知道解白正在試圖為淮明恢復記憶,但是那絕對不會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從面具人襲擊濟民鎮(zhèn)那天算起,迄今為止時間已經近月之久了,但是那個女人還沒有露面,這就意味著那個女人還被困在某個意識的領域里——那個意識領域的高手竟然被困在意識領域里這么久,哪怕其中有因為信任一獨行猝不及防的緣故,也足以證明,那個對淮明的記憶做手腳的人也絕對是意識領域的頂尖高手。
真神,神國。
姚阡陌又想起了在沙海之中的那個面具人死前的話語,也想起了田朗死前的呢喃,他更想起了包括解白所講的夜襲濟民鎮(zhèn)的那個面具人在內,迄今為止,所有確信為七使徒的人,他們的功法都有著金光,而那金光似乎就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一種給人一種極其神圣,令人會產生敬仰之感的金光。
他又想起了那個光頭的話。
“神州大地的人也好,妖也罷,似乎都沒有什么信仰。”
“你說的信仰是什么?”
“一個你堅信的,可以為之去死的東西?!?p> “那許多人有?!?p> “你說的那些叫做理想,俗世的理想?!?p> “但是他們堅信,他們?yōu)橹畩^戰(zhàn),他們可以為之去死?!?p> “為神才稱之為信仰?!?p> “為什么要為神?神真的存在嗎?所以比起敬仰神明來,倒不如敬仰你自己的先祖。”
“如果我說,我曾經見過神呢?”
“在哪里?”
“一個……遙遠的地方?!?p> “那你為什么不留在神的身邊?!?p> “因為我的信仰不是神?!?p>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的信仰是佛?!?p> “佛?”
“對,就是那座鐵浮屠——就是你們稱為鐵塔的東西前那尊銅像,那就是我所信仰的佛。”
“那佛又在哪里呢?”
“佛在我的心里?!?p> “那我是佛嗎?”
“是?!?p> “你呢?”
“也是?!?p> “那再信什么佛,重要嗎?”
“不重要?!彼K于頓了頓,“但是對于有些人來說,很重要?!?p> 他就那么看著那個光頭。
“我見過神,我聽說過神的故事,神的信徒不允許不信仰神的存在,所有不信神的人都是異類,都該死?!惫忸^瞑目低眉,將手里握著的那串早已摩挲地圓潤光滑的木珠一顆顆捻動,“我的故鄉(xiāng),就在進行著這樣的戰(zhàn)爭——也許有一天,這場戰(zhàn)爭的戰(zhàn)火,也會蔓延到神州大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