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煌天,從沉睡之中醒來。
所有熟睡的人都做了噩夢。
同一個噩夢。
無論在那之前,他們到底有沒有做夢,他們又到底做了什么樣的夢,此刻他們都做了一個同一個噩夢。
在那個噩夢里,世界是混沌混亂不堪的,黑得發(fā)紅的黑色,與紅得發(fā)黑的紅色,就像是浸入了水中的墨汁一樣,洇散而開,互相糾纏著,攪混在了一起,彼此水乳交融,卻又涇渭分明。
在這紅與黑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無論是空間,還是時間。
亙古不過一瞬,彈指就是永恒。
萬里不過芥子,毫末即成乾坤。
生與死等同,終與始攪混。
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只剩下了空洞的虛無,一種強烈得足以吞噬人所有心智的,強烈的虛無。
在那片虛無的世界里,站著一個面貌模糊的身影,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個站在時光長河之中的人,目睹了所有的生離死別,見證了所有的悲歡離合,他就是所有人間情感的見證者,無論好的壞的,他都親眼目睹過,但是他卻唯獨沒有自己的情感,就那么冷漠地佇立著,使得那強烈的空虛變得更加強烈,將每一個人的情感都肆無忌憚地吞噬進去。
人們相繼從噩夢之中醒來,淚流滿面。
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泣,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噩夢,那不是一個該被他們所銘記的夢,他們醒來,所以他們就忘卻。
他們只能看到,自己身邊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悲傷與惘然,那強烈的空虛依然存在他們的心底,使得他們的心覺得空落落的,根本無法填補。
他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只能看向窗外,看向那深沉的夜色。
然而夜色靜默,沒有人能夠給他們答案。
沒有人會去思考為什么自己會產(chǎn)生這樣強烈的情緒了,他們只能任由這樣的情緒將他們吞沒,一點點地沉入那空虛的海洋之中,直到眼中失去了光彩。
任縱橫停了下來。
他已經(jīng)被重重包圍,但是此刻,那些士卒卻沒有人再對他發(fā)起攻擊。
對于他們來說,那種極其強烈的虛無感遠遠比普通人的感受還要強烈數(shù)倍,還要痛徹心扉。
那種感覺,就好似是自己失去了整個世界——或者說是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一樣的,強烈的虛無,孤獨,與絕望。
足以將人吞噬。
但是無論是任縱橫,還是其他人都在與這莫名而生的情緒對抗著——修者都很清楚地意識到了一件事,這是直接作用在他們意識深處的力量,對于那些擅長意識領(lǐng)域的修者來說,他們在第一時間就遁入了自己的意識深處,想要去窺見,到底是什么樣的力量侵入了自己的意識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力量竟然在狂妄地修改著自己的心境。
但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失敗了,他們只是才踏入了自己意識的領(lǐng)域,就被侵入自己意識的力量逼得退了出來——他們的意識已經(jīng)被那股外來的力量所占據(jù),他們反倒是成為了自己意識的客人。
少部分修為深厚的高手得以如愿以償,他們在自己的意識世界找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但是這片立足之地卻并不能讓他們得以細致地觀察那股力量——在他們立足的那一剎那,那股力量也意識到了侵入者的到來,他們只能看到鋪天蓋地的黑紅色,混雜在一起,將他們徹底吞沒,將他們從意識的世界中趕出來。
只有極少數(shù)人就像是一座孤島一樣,佇立在那片黑暗之中,見到了那個漠然佇立的身影,只是一眼,他們都還來不及細看那個身影,那個身影就向他們投來了目光——那個身影其實沒有動,就像是石雕一樣的,但是他們感受到了,有視線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一眼,就將這一座座孤島徹底摧毀——也正是在這一刻,這極少數(shù)人互相察覺到了彼此的存在。
也正是在這一刻,這極少數(shù)人都意識到了一個極其可怖的問題。
所有人的意識世界……都被這股強大莫名的力量聯(lián)系了起來,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形成了一個整體一樣,而連接著所有人的中樞,就是那個人。
那個人……到底是個什么怪物?
煌天上百萬人口,上萬修者,此刻都被這個人連接了起來——到現(xiàn)在為止,沒有任何人出現(xiàn)傷亡,他們只是意識世界被侵占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的異?!粋€人,怎么可能有這么強悍的力量,能夠維持這么多意識世界?
某處密室之中。
太微垣吐出了一口鮮血,睜開了眼睛。
作為三垣之首的他是第一個察覺到萬魔血獄變故的存在。
他試圖去安撫萬魔血獄,但是出人意料的卻是,萬魔血獄的力量在第一次的爆發(fā)之后,竟然迅速地衰退了下去——那衰退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議,只不過一瞬間,萬魔血獄里所有的躁動不安都平歇了下來。
這怎么可能?
煌天大陣,借用煌天上百萬生靈的陽氣作為憑依,引導(dǎo)四周地氣作為支撐,也不過是強行壓制萬魔血獄而已,怎么可能有力量能夠完全壓制住萬魔血獄?
這與那連接著所有人意識世界的力量,又到底是什么聯(lián)系?
深深的寒意將所有人籠罩,知曉萬魔血獄存在的人都在第一時間有了猜測。
萬魔血獄出事了。
這變故除了與萬魔血獄有關(guān)之外,他們實在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但是這情景卻又不像是萬魔血獄爆發(fā)了,然而這卻并不能讓他們安心,他們反倒是更加提心吊膽,這意味著他們不得不面對遠在萬魔血獄威脅之上的另外一種莫名的存在。
北芒山頂,那座無字的碑銘驟然崩碎出千萬道裂痕,那任由后人評說功過是非的墓志銘在夜風(fēng)中化為灰燼,隨風(fēng)飄散。
一名掃墓的老人停下了揮動的掃帚。
萬魔血獄最深處,那個人,他回來了。
他就站在那盞高懸的明燈之下,周身玄陰之氣,如同夜色。
那可以將萬魔血獄的血霧驅(qū)散干凈的柔和的燈光卻無法穿透那翻涌的玄陰之氣。
他緩緩地抬起手,那盞高懸的燈微微晃了晃,發(fā)出了“桄榔”的聲響,而后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將那盞燈提在了手里,然后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的,伸出了另外一只手,輕輕晃動著,從血霧的深處,飛來了一枝圓潤掛光滑的碧綠竹枝。
他將那碧綠的竹枝提在手里,將那盞燈掛在了竹枝之上,就好像真的是提著一盞燈籠。
姚阡陌遠遠地看著這一切。
他還記得嗎?
記得這盞夜照河山,記得那將這盞夜照河山托付給他的人?
不,他應(yīng)該不記得了。
他只剩下了某些本能,某些殘念。
他終究還是死了。
在萬魔血獄的大門之后,為這個世界守護了萬魔血獄這么漫長的歲月,他終究還是死了。
姚阡陌突然有些懷念,懷念眼前人曾經(jīng)的模樣。
如果他當(dāng)時還在的話,最后會是那個結(jié)局嗎?
“我希望……能夠給所有人,一個通往更好選擇的機會?!?p> 但是最后,你沒有選擇屬于你的最好的結(jié)局。
你值得更好的,但是你沒有。
姚阡陌微微瞑目,旋即轉(zhuǎn)身,他已經(jīng)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故人早已不存。
此地不宜久留,離開,帶著天市,迅速離開此地。
姚阡陌退后,千萬道玄陰劍氣如雨而落,如同一道道柵欄,插在了姚阡陌的身周,微微搖晃著,一縷縷陰氣不斷翻涌,似乎是在向姚阡陌示威。
姚阡陌無奈地笑了起來:“不讓我走嗎?”
現(xiàn)在可不是當(dāng)年,那個時候他可以算計這個男人,但是現(xiàn)在,這個男人不讓他走,他還真不敢走。
此消彼長,一道玄陰劍氣,就夠把自己殺個千百遍的了。
超越常理而誕生于世的人,最終成為了超越常理的人,自己這一生所見的最奇葩的花朵,此刻綻放成了自己永遠也沒有預(yù)料到的模樣。
他提著那盞夜照河山,慢慢地向著姚阡陌走來。
被提著的天市不自禁地顫抖著,淚水不爭氣地流淌了下來。
在她心中彌漫的情緒不再是憤怒,而是絕望與恐懼——她分明應(yīng)該感到憤怒,她分明應(yīng)該感到怨恨,是他殺害了自己的師尊,自己應(yīng)該殺了他為師尊報仇。
但是天市沒有這樣的勇氣,她此刻只剩下了絕望,深深的絕望。
要死了。
她要死了。
就像是她幼年被推入聽香湖時一樣,冰冷的湖水將她吞沒,她只能在湖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被水壓壓得喘不過氣來,眼中的世界之剩下一片黑暗。
那個時候,是姑姑救了她,現(xiàn)在,還有誰能救她呢?
沒有人了。
男人站在了姚阡陌的身前,玄陰之氣翻涌著,卻始終緊貼著他的身軀,沒有向外擴散,他瞪著早已渙散了光芒的瞳眸,站在姚阡陌的面前,不再動彈。
姚阡陌把天市擋在了自己的身后,微微笑了起來:“當(dāng)年算計你算我不對,但是看在我也幫你解決了一個麻煩的份上,賣我一個面子?”
那人慢慢地眨了眨眼,倏然將手里提著的夜照河山遞向了姚阡陌。
這個舉動……
你真的還在嗎……
姚阡陌終于松了一口氣,他伸手接過了夜照山河。
男人慢慢地點了點頭,無視了姚阡陌與天市,向外走去。
萬魔血獄破碎的大門之后,血霧也因為他的離開而狂歡了起來。
但是此刻,男人驀地抬起了左手,向著身后一指。
他身周繚繞的玄陰之氣,頓時匯聚成為了一口橫貫天地的劍,驟然撕裂了這本就扭曲的時空,徑直劈入了大門之中,將濃烈的血霧徹底劈斬而開——那道劍,形成了一堵新的大門,將大門重新封上。
那一瞬間,無盡血霧,盡皆平歇,仿若在向一名王者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