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晚陽走出了齊府,與齊曉告別,走出了沒兩步,就看到了拿著酒葫蘆的楚曉健,依靠在路邊,笑瞇瞇地看著他。
劉晚陽不說話。
“不去看天下組的比試嗎?”楚曉健問。
今天是天下組的比試,可謂是高手云集,對于許多年輕人來說,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同時見到那么多高手的對決,在觀摩高手對決之中,有所領(lǐng)悟,突破自身瓶頸,最終有所獲,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啊,然而劉晚陽卻并沒有去圍觀,始終在辦著自己的事情。
廢話,晚上高手都閑下來了,自己那個時候再去一些地方辦事就很不方便,不只能趁著現(xiàn)在嗎?
劉晚陽翻了翻白眼。
“有一縷極淡的鬼物氣息?!背越】聪蛄她R府,那氣息確實極淡,淡到了幾近于無,如果不是因為他走得如此之近,根本察覺不到。
“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眲⑼黻柦恿艘豢凇?p> “我從今天開始戒酒了?!背越∠肓讼?,把酒葫蘆的酒猛地灌了一口,把酒葫蘆掛在了腰間。
劉晚陽有些詫異地看了楚曉健一眼。
“當然,別人請客我還是要喝的。”楚曉健又笑著補充道。
“做什么?”劉晚陽微微皺眉。
楚曉健撇了撇嘴,才說道:“哎,不能做人的不如做鬼的不是?”
“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劉晚陽倒是難得地勸慰起了楚曉健。
“其實我家里也沒錢?!背越∫粩偸郑皾O民嘛,出海打漁的人,在浪頭上拿命討生活,能有什么錢。有錢就是拿錢讓別人去打漁,自己等著吃魚就好了?!?p> 劉晚陽不說話,自顧自地走著。
楚曉健跟在劉晚陽身邊,笑著說道:“你知不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我唯獨看你順眼?”
楚曉健也沒指望劉晚陽搭話,他覺得劉晚陽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正經(jīng)了一些,當初拒絕自己請他喝酒,不就是因為看自己醉生夢死不順眼嗎?
“就因為你是個大傻子?!背越⌒α诵?,“我是從最下層上來的,所以我其實很清楚最下層的人為了生活能做什么,坑蒙拐騙,奸淫擄掠,只要能活下去,有什么不能做的?我小時候家里捕魚,那賣魚的時候還往魚肚子里塞幾顆石子壓秤呢,為的是什么,不就是多賺些錢?”
“所以其實我不愿意去信那些人有多慘的?!背越÷柫寺柤?,“慘又怎么樣?慘又不是我造成的,他們自己為了活下去,干的不好的事情難道少了?憑什么我就要幫他們?我自己過自己的好日子不行嗎?”
“但是你不一樣,你出身就很好,所以你好像有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有義務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去幫助那些困頓的人?!背越∨牧伺膭⑼黻柕募?,“我頭一次見你把錢給路邊的乞丐的時候,我差點笑出聲來,你知不知道那個乞丐其實是裝的,他那雙腿根本沒斷,就是一個障眼法而已?!?p> 劉晚陽微微眨著眼。
“所以我揭穿了他?!背越◎嚨赜行涯睿拔铱粗麄}皇逃走,想要在你的臉上看到失望,我希望你能看到原來世界的下層其實更難堪。我討厭看到你那副表情,我想要你那樣的表情徹底消失。”
“我沒想到,你第二次看到他的時候,還是把錢給了他。”楚曉健頓了頓,“我當時就覺得,你是不是真的是個大傻子,還是你實在覺得你太過優(yōu)越,所以你甚至可以原諒一切,你只求的是自己心安,根本不在乎真相到底如何。”
“那個時候,我才覺得,我原來真的看不透你?!背越∧?,他習慣性地拿起了酒葫蘆,卻想起了葫蘆中已經(jīng)沒了酒,他有些失望地放下了酒葫蘆,“所以我就一直看著你,看著你到底都做了什么?!?p> “所以我看到了你去往了那個乞丐的家,你站在遠處,看著他家里那幾個孩子終于換了一身合體的衣服,我看到你笑了起來?!背越∥⑽⒄ι啵澳莻€時候,我才覺得其實你不是傻子,我才是?!?p> 劉晚陽咳了兩聲:“言重了?!?p> “但是劉晚陽,你還是有被騙過?!背越『苷J真地說道。
“我知道?!眲⑼黻柕f道。
“知道還那么做?”楚曉健瞑目,“你當時跟那個孩子說了什么?”
劉晚陽低身給那個乞兒錢的時候,楚曉健遠遠地看到了劉晚陽說了些什么,但是太遠了,他聽不到。
“我說,如果只是為了活下去,行騙并不是不能原諒的事情,但是自己心中,不要因此模糊了對錯。”劉晚陽說道。
楚曉健愕然:“你在開導他?”
“談不上,只是希望他還能存有一些善念?!眲⑼黻栒f道。
楚曉健大笑了幾聲:“你真的比我想象的還要愚蠢,真是個大傻子。人心如流水,總是往下的,哪有那么容易回頭?”
劉晚陽搖了搖頭:“身后那座育嬰堂里,那位老嬤嬤,收養(yǎng)的第一個孩子,為了活下去,偷盜,行竊,詐騙,甚至為了從一個女童手里搶一個包子,將那個女童推倒在地,磕得頭破血流,他就在旁邊站著,看著那女童的鮮血染紅地面,卻還是面不改色地把那個包子吃了,被人抓住之后,一副你打死我算求的表情,你可知道?”
楚曉健回頭看了看,門口站著的那個一臉羞赧的瘦弱少年,他好像看到了楚曉健在看他,有些羞赧地笑了起來。
“八年之后,同一個人,卻能將詩書道理教給更為年幼的孩子;可以在自己吃不飽飯的時候,將自己的食物分給更為年幼的孩子;可以在素不相識的孩子落水的時候,忘記了自己也不會水,跳下河里去救人,你又可知道?”
楚曉健默然不語。
“你說人心如流水,水往低處流,但是哪邊是低,哪邊是高呢?”劉晚陽問道。
“自然善處是高,惡處是低?!背越≌f道,“由善入惡,便如水下流,輕而易舉;由惡入善,便如水逆流,難于登天?!?p> “嗯,不假?!眲⑼黻栁⑽㈩h首,“那譬如修渠,掘高處泥土,往低處填補,高低扭轉(zhuǎn),江河倒流,也不是不可行?!?p> “太難。”楚曉健正色。
“就是因為太難,才需要有人去做啊?!眲⑼黻栍朴频貒@了一口氣,“世上修渠,才能調(diào)理水患,不至于洪濤泛濫,壞人生計;于人心處,也是一般。如果都不修剪,任由人心往下,那世道豈不是一日壞過一日了?”
“所以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楚曉健試問。
“你又可曾見過古時?”劉晚陽笑問。
楚曉健答道:“于書中見,聽讀書人談?!?p> “那你該去問問何惜命,他信不信書中所言上古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蛘邟行淖詥?,換你當做如何?”
楚曉健苦著臉不說話。
“如果當真是世風日下,那這世道豈不是有一日會徹底崩潰?”劉晚陽又問,“既然遲早要崩潰,那現(xiàn)在一切的作為有何意義?”
楚曉健不語。
“所謂人心不古,不過是以古時的要求來看今人罷了?!眲⑼黻栒f道,“世殊時異,看待事物的眼光自然也應當有所變化。旁的不說,據(jù)古籍記載,兩千余年前的朝代,曾有奴隸制度,奴隸所有的一切都由主人掌控,生死都由不得自己,連尸骸都是主人財產(chǎn),主人身死,奴隸更要殉葬;而殺死奴隸的奴隸需要償命,若是自由人殺死了奴隸,不過便是給對方的主人賠付錢財便可。今日之你看著兩千余年前的制度,可覺殘忍?若是你遇到了兩千年前的那些讀書人,對此制度大加撻伐,那那些享受著奴隸伺候的讀書人,豈不是要罵你愚不可及,說什么尊卑有別,貴賤有序?”
楚曉健看劉晚陽的眼光滿是怪異。
他從來沒有想過劉晚陽的腦子里,原來裝了這么多念想,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想到了很多,結(jié)果卻依然差得很遠。
“時代總是往前的,人心未必會變得更好,卻也不會變得更壞?!眲⑼黻栒f道,“但是總是需要有人去做一些嘗試的,在這一點上,我沒有做到,所以我很敬佩那位老嬤嬤,所以我尊重她的選擇,她多留在世間一日,便也許有更多幾分的可能。那些曾經(jīng)墜入過黑暗的人都能被她修起心渠,高低逆轉(zhuǎn),我又憑什么不信,自己盡一份力,也許便是往那低處填了一抔土,能一般地讓高低翻轉(zhuǎn)呢?”
“如果最后不能呢?”楚曉健問。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眲⑼黻柎鸬?,“盡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對他人存有任何過分的幻想。”
楚曉健皺著眉:“那你其實并不在乎自己最后會對對方產(chǎn)生多少的影響?!?p> “這不是種田,能夠日夜經(jīng)營。”劉晚陽回答道,“便是老農(nóng),日夜苦心經(jīng)營一片農(nóng)田,也有天時地利變化,以至于顆粒無收,更何況我們了,只能盡其力而已。畢竟那是他們自己的人生,我們讓他們看到了另外一種選擇的可能,再往后的路,要如何走,應該由他們自己來決定,而不是我們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