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夏的西部有一片叫做吾心的荒漠,當?shù)厝藗餮?,其間有一座洛心湖,每百年一現(xiàn)。日月輪回,亙古不變。若有緣一見,可得富貴,得姻緣。好事者每個時代都有不少,想去尋個真相,明個因果。但向來是“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心插柳柳成蔭”。見到洛心湖者,不語;未知真相者,又流于誹言。
某一個傍晚,有一個看似落魄的女子跪立在被支架撐起的畫布前。她發(fā)絲凌亂,衣衫破舊,那白色的用來跋山涉水的鞋子也已開裂,未干的血跡似乎證明她是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來到這里的。按說現(xiàn)在2028年的華夏,早已因畫作成名的她,有足夠多的方式很享受地來到此地。但她,就這樣步履蹣跚地來了。她有很多次夢到過洛心湖,那是沙漠里的一片綠洲,是世外桃源,是歸宿。但是見了,又覺得遺憾。遠望茫茫的沙漠,落日把每一顆揚起的沙礫都浸染成金黃色,那漫天飛舞的黃沙,像是擠滿夢里的星星,又像是童年時鄉(xiāng)下飄散的柳絮,泛黃的色彩涂抹了所有真實的回憶或者幻想。再遠處,是千年不朽的胡楊,從那龐大干枯的樹干上,你可知它生前又是怎樣蔥蘢的模樣。面前,就是一片湖,朝思暮想的,難得一見的,沒有波瀾的湖。波瀾還是有的,那是她抓了一把沙子扔進湖里,然后粼粼波光一圈圈蕩漾開去,消失在天際。辛辛苦苦地來到此地,卻看到這幅景象,該如當何?她時而沉思,用畫筆撩一下散落的頭發(fā);時而又悶聲苦笑,一聲嘆息;時而又開心的像個孩子,那眉宇間遮不住的是淘氣;時而又低聲啜泣,像是回憶起某個離別的瞬間,又或是想起前半生的遭遇。
她作畫速度很快,但夜幕還是落下了。其實,她來的時候有很多裝備,越野車,加強版帳篷,強光手電,各種外敷內用治療跌打損傷的藥,一箱化妝品以及全套寫生器材等,而且都有備份。她覺得若不是誠心而來,肯定無法見到她朝思暮想的洛心湖。于是她該丟棄了大部分裝備,孤身一人,來到此地。
沙漠里氣溫升得快,降得也快。此時,夜幕已經(jīng)落下,氣溫驟降。她摸了摸褲兜,左手有點哆嗦地掏出一個微型手電,燈光打在她的作品上:在一片明媚的山谷里,陽光融融,惠風和暢,有一個身著藍衣的女子坐在青嫩的草地上。草叢里間或有一朵或者一簇簇小花,蝴蝶翩遷,蜜蜂吟唱,湖邊呦呦鹿鳴。湖里泛起水花,像是魚兒也耐不住冬日的寂寞,也想在暖和的春日,呼吸清新的空氣,那是生命的躍動。再遠處,有一行白鷺直沖天際,像是要追逐紅日,越過胡楊樹梢,似恨天高,忽又急促飛下,留下一道白色的殘痕。再遠處湖面上有一葉扁舟,舟中人穿蓑衣,戴斗笠,即便是晴天,也是這幅打扮,讓人懷疑,他是否只有這身衣著,還是他已經(jīng)習慣如此裝扮??床坏剿拿妫挥斜秤?。孤舟漸行漸遠,只剩下一句“扁舟一葉心無念,轉過三山又幾重”的嘹亮歌聲久久飄散。再遠處,有皚皚雪山,半山腰似有雪猿捶胸頓足,仰天咆哮。
她看著這幅畫,眼角漸漸濕潤,于是她眼前的世界又復黃昏時的朦朧,不同的是她的整個身體因寒冷而哆嗦。
在朦朧的世界里她看到了這樣的情景:那是2018年的一天上午?!奥宕髱煟?!我叫洛蘭,也是來自北方,我們都姓洛哎,也許上上上輩子我們是一家哦。您教我畫畫好嗎,我很崇拜您,您的故事我也想了解”。洛蘭一臉崇敬的對著一個貌似乞丐的男人說。男人沒有抬頭,也沒說話,繼續(xù)作畫。他的門本是半掩著的,來看他作畫或者與想與他討論藝術的人很多。有熟人,也有慕名而來的人;有官員,也有平民。他不拒絕,也從不接受,只悶頭作畫。
洛蘭聽說,洛楓大師自十歲跟著姐姐來到此地,他便在這個南方的小城邊緣呆了近二十年。他好像也經(jīng)歷過叫做感情的事兒,他忘了,忘了很多很多事,他連他作畫的初衷以及師承都忘了。
來人是個女孩兒,架著副圓眼鏡,不施粉黛,微胖白凈,也很普通。上身穿著藍格子襯衫,下身穿著牛仔褲,膝蓋上有幾個破洞,腳踏白球鞋。背著一個粉色書包,背包的拉鏈上掛著一個棕色小熊。
她是上午來的,小院門口有很多人,有正在直播的青年,也有父母帶著孩子,吵吵鬧鬧的。不遠處路邊停著各色車輛,奔馳,寶馬,法拉利,也有自行車,電瓶車。路邊有擺著各色吃食與玩具的小吃攤,還有叫賣飲料與香煙的。熙熙攘攘,像個鬧市。小院門口有兩個保安,像兩尊門神,據(jù)說是村委會花錢雇的,在此維持秩序。洛蘭此前來過很多次,但都無法入門。于是托朋友弄了一張記者證,跟保安大叔好說歹說,磨了好幾天,才得以書面記者采訪的由頭混進小院來。
與門外相比,這座名為清風的小院很陰涼,也很清靜。正門是一堵屏風墻,墻上刻畫著紅日,蒼林,高山,瀑布,湖泊,鯉魚戲水。窄窄的山道上有三兩人影,挑擔背柴。近景寫實,遠景開闊飄虛,格調清幽,令人賞心悅目??赡苋站?,有的圖案已經(jīng)模糊,但并不影響觀賞性。屏風墻背面,有石刻的二龍戲珠圖案,龍須飛舞,龍頭叱咤,龍身蜿蜒。整幅圖案霸氣武威,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院子沒有鋪地磚,還是泥土地,邊邊角角處有很多苔蘚,地上落了很多梧桐樹葉。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遮天蔽日,樹底下有一張石桌,角有豁口,幾個石凳,上有細小裂紋,看樣子年代久遠。石桌東南五米左右有一個低矮的壓水井,銹跡斑斑,看樣子還在使用。東南墻邊是一個上有頂蓋,兩米見方的小屋,灰色布幔遮擋的墻上并沒有寫“男”或者“女”。南墻邊有一片青竹,枝干散漫而又蔥蘢茂盛。旁邊倒立著一根兩米左右的竹掃把。掃把頭稀疏,把桿由于風出日曬而變成黑褐色。東墻邊有很多有蘭花,木槿花,太陽花,紫色的,紅色的,粉色的,好些是洛蘭叫不上名字的,因為她從不養(yǎng)花,也不太懂花??赡芤驗樘鞖庋谉峄蛘唛L時間沒澆水,花兒枯萎了很多。她打開書包,把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喝完,用壓水井接了水,整整澆了兩瓶。
洛蘭呆看了幾眼,整理了下衣服,撫了撫額前的劉海,她輕輕地叩開虛掩著的紅漆木門,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個頭發(fā)亂蓬蓬,胡須尺長,穿著各色沾染各色顏料衣服的中年大叔,正在作畫。周圍亂糟糟的,衣物,宣紙,顏料,畫布,畫筆,硯臺,墨水隨意擺放,沒有下腳的地方。此時,洛大師還在作畫,整幅畫的輪廓初顯:在一個大雪的初晨或者黃昏,隔著成片的只有樹枝的白楊,飄來幾縷炊煙,一個小男孩戴著淺棕色的火車頭帽,身著褐色的棉襖,腳踏虎頭鞋,正在雪地上打滾,從旁邊的雪痕就可以看出。還有一只左腿半懸著黃狗,可能是瘸了??赡苡捎趧×业倪\動,此時從它嘴里耷拉出半根舌頭,哈著白汽,坐臥在雪中。再遠處左邊是一方池塘,此時上面一片雪白,右邊沒有樹木遮蓋的地方是一片田地,在漫天的大雪中漏出幾片青翠的葉子,順著麥田向遠望去,三三兩兩幾座墳,有的墳前有柏樹,有的只是一個雪丘。再遠處是隔壁村,村莊外圍的樹林像是一堵黑色的城墻隔絕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近景活波靈動,遠景遼闊厚重。洛蘭看到此,身上的香汗已經(jīng)被大雪冷卻,她覺得像是有冷風吹來,扭頭卻看到有一臺風扇不知何時吹向了她。她先是感動,又被洛大師的藝術功底折服。此時,她不管不顧,把事先準備好的話全一骨碌說了出來。嘰嘰喳喳,苦口婆心,說了大半天,用壓水井接的三瓶礦泉水都喝完了,還有書包里的一個面包也吃完了,天也快黑了。這時男人才抬起頭,溫和地說了句:“不是您,是你。”女孩兒很興奮,她覺得她證明了自己,打破了流言,什么洛大師是一個木頭人,不懂人情世故,從不與人說話,只知道畫畫。嗬!他不是說話了嗎!然后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一個不容置喙的聲音:“我要做飯,吃飯,走”。
她愣了一下,剛才興奮的同時也想了很多接下來的畫面,唯獨沒有想到這幅畫面。她有點不高興,心里還嘀咕,我這么好一個姑娘,別人求都求不來,這送上門的,要趕我走。哼!大不了,本姑娘明日再來,我就不信你是一根沒得感情的木頭,就算是木頭,我也讓你腦袋上生出一片綠葉來。
此后數(shù)天,洛蘭天天來,有時會用自己的生活費在菜市場買一些菜,魚或者排骨或者禽蛋。有一次她碰到一個老大爺來這清風小院送菜,交談才得知廚房里的那些菜都是街坊鄰居以及村委會資助的,這座小院也是十幾年前一個寡居的老婆婆贈送的。聽他說,洛楓大師在幾年前因為急事賣了一副畫,好像賣了十幾萬,此后他再未出售過畫作。
第三天傍晚,洛大師說:“我要做飯了,你走吧,天太晚了。”女孩兒再次興奮起來,原來洛大師不是機器人,也有語氣詞匯。
第七天傍晚,洛大師說:“我要做飯了,你是誰家的小姑娘,天天纏著我,對你影響不好”。女孩兒聽完,眉毛一挑,熱情地說道:“我會做飯的,洛大師,讓我表現(xiàn)一下嘛!”過了一會兒,廚房里傳來女孩兒驚訝的聲音,“洛大師,你就吃這個啊,什么白菜,土豆,這都腐爛了,還有這,這什么面,都有小蟲子了,我以為你很會做飯,原來…”只聽得隔壁有聲音傳來“我做的,我喜歡,我叫洛楓,你可以叫我大叔?!睆N房里傳來悅耳的笑聲:“洛大叔,其實呢,我大學也快畢業(yè)了,我學的是美術,本來打算跟同學一起去一家外貿公司實習的,但是我不想去,就偷偷跑來找你了,我想學藝術,我聽說你今年才三十歲,成名也沒幾年,其實我也二十多了,嘿嘿!”對面有溫和的聲音傳來:“我搞的不是藝術,那是你們的看法,我就是一個畫畫的,這是我存在的方式,也是我喜歡的事情?!睆N房里帶著崇拜的聲音傳來:“說的好高深哦,木頭,我不懂辣”。
畫面突然靜止。過了一會,又有道歉聲傳來:“洛大師,不是木頭,我的意思是你看起來像木頭,咋說呢,也不是看起來像木頭…”就這樣過了一會了,在辯解中,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端到了桌上,還有兩個炒菜,洛蘭拍了拍手,開心道:“開吃吧,大叔!”,洛楓手也沒洗,手上身上還是五顏六色的。他吃了一口面條,也沒有夾菜,停頓了一下,似陷入某種回憶,然后也不怕燙,一邊吃,一邊落淚,二十年,再沒有吃過北方味道的面食,二十年,再沒有吃過媽媽給他做的飯。二十年!他突然忘記二十年他都干了些什么,此時,他倒像個小孩子一樣慌亂。
洛楓風卷殘云般把一碗面條吃完了,菜卻沒有動。他用袖口抹了抹眼淚,但眼淚卻更多了,他支支吾吾說了聲“謝謝您!”然后拿起畫筆在一張新的畫布上重新作畫。洛蘭有點沒反應過來,她的腦海中還是一幅一個胡子拉碴蓬頭垢面的大男人一邊吃面條一邊痛哭流涕的畫面。慢慢地,她也醒轉了,看到桌子上的兩盤菜,還沒動。她就拿著洛楓的筷子吃了,吃得很干凈,一個菜葉也沒剩。
翌日洛蘭再來,她忽然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幾天的澆灌,東墻邊的夏花已開得絢爛,本來枯萎的花枝也含苞待放。
在當代網(wǎng)絡發(fā)達的社會,若某個人成為輿論焦點,要么功成名就,開啟出一片天地,要么身敗名裂,落得一世罵名。但社會輿論不斷追逐焦點,若是當事人堅持不聞不問,可能三五天也就轉移到別的事兒或者人身上了。在洛蘭去洛大師家的期間,外界盛傳了各種流言蜚語。有的說,本來覺得洛大師是個高人,沒想到他也是凡夫俗子一個,英雄難過美人關啊。有的反駁說,都是人,不管是科學家,藝術家還是作家,誰沒有七情六欲,愛恨情仇,當代社會更應該大度,男歡女愛本來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又有的說,我就看他裝,我花大價錢買他的作品,他還不肯賣,還說人若是不到山窮水盡,哪有賣孩子的。畫作怎么能和孩子相提并論。哼!且看他如何買車買房,結婚生子。洛大師也聽到這些流言,他沒有在意,也未回應。又有流言把矛頭指向洛蘭,洛蘭可不是一個忍氣吞聲的主兒。直接在社交平臺發(fā)聲:本姑娘行得正,走的正,沒招誰惹誰,也請別往我身上潑臟水。后來,洛蘭正式畢業(yè)以后,她索性在村委會的幫助下,在洛大師家旁邊租了一間民房。晚上回去住,白天一天都在洛大師家。
洛大師在洛蘭的悉心照料下,重新煥發(fā)青春的光彩。剪了他亂糟糟的頭發(fā),蓬亂的胡子,洗了他無數(shù)臟衣服,曬了被子,分門別類整理了所有的藝術品。廚房,臥室,正廳以及擺放藝術品的屋子看起來井然有序。洛大師也終于有了笑容。
洛蘭是帶著一顆學藝的誠心來,也學了不少東西,以前她繪畫靠老師教的構圖,色彩以及各種約定俗成的范式。在這里,她學到了繪畫要靠心,用心執(zhí)筆構圖,用情緒涂抹色彩。在她看來,這樣帶有強烈主觀意愿的作品才是完美無瑕的作品。耳濡目染,繪畫功底日益增進。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洛蘭的生活費都是她爸媽給的。在她畢業(yè)六個月后,爸媽知道她的事情后,讓她回家相親,結婚。她不同意,跟家里人鬧別扭。她爸媽斷了她的經(jīng)濟來源。她不得不在小城里找了個工作,但是離洛楓家遠,來回不方便。她勸說洛楓賣掉一些作品,她幫著經(jīng)營,但洛楓不同意。后來,他爸爸從北方尋來。剛開始,得知洛楓的一幅畫賣到十幾萬時,臉上還掛著滿意的笑容。但他臨走時,洛蘭與他道別時說:洛楓的藝術品不賣。她爸爸立刻翻了臉。怒道:“本來家財萬貫,卻搞的像個要飯的,現(xiàn)在都啥時代了,堅持有用嗎?這樣下去怎么活人?要么你回家,要么他允許出售他的作品!”此時,洛楓呆呆地站在梧桐樹下,聽著門外他們父女倆爭吵。他就一直站著,等洛蘭與她爸爸吵完回來。一句話也沒說。
故事到此。某一天,那個男人就從她的床上溜走了,從此銷聲匿跡。她想象不出,他在逃避什么,他在追求什么。然后,除了他自己,所有的都留下。
沙漠的洛心湖畔,女子眼前的世界也逐漸清晰,她覺得冷,全身冷,整個世界都冷。凍僵的手已經(jīng)拿不住微型手電筒,在她意識模糊的剎那,仿佛有個溫和的聲音說:“你與世界,差個我,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