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管家

　　周隱回到屋中，關(guān)緊房門，繞過一張竹枝立屏，坐到桌案邊沉思。

　　竹屏用江南絲綢輕糊住，遮擋效果并不明顯，可以透過那層布料看見對面家具陳列，但是留下的影子隱約朦朧，別添一絲云遮霧繞的意味。

　　徐鳴這個莽人不會有此等情趣，這種布置大概是山莊的原主人，那位被黃州起義軍造反的前知府留下的。

　　看來這位知府很懂得人生得意需盡歡，光這一間用來待客的廂房就顯露了不少情致。比如房中香爐做成仙姑模樣，青煙從飄飖的衣袖和裙擺底面流出，像是仙人騰云駕霧的美景，再比如這面竹屏之后就是床榻寢室，若有女子在其中輕褪衣衫，男子在外間飲茶時也可略觀一二，如同隔霧看花別有意趣。

　　這山莊確實挺美，是用黃州和自己的命換的。

　　她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裝飾上，卻還是扶住額頭，閉上了眼睛。

　　陳裕卿黯然神傷的樣子又浮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

　　方才她見他落淚，一時沒有壓抑住心中波瀾，眼旁酸澀，囁嚅道：“重……重九，我并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只是我希望……在我們達(dá)到目的的途中，不會灑下無辜之人的鮮血。”

　　她說完這句話，一時屋中寂寥，只聞得風(fēng)聲幾許。

　　半晌，陳裕卿緩緩問道：“何為無辜？”

　　她一時語塞，他見她不言，便輕笑一聲：“阿隱，你覺得自己是無辜的嗎？凡是卷入到這場爭斗中的，哪一位是無辜之人？”

　　時近中午，窗外的日光愈發(fā)耀眼，周隱索性脫了鞋縮到床榻內(nèi)里去，拉下厚重夾棉的床帳，抱著雙膝靠在背枕上，雙眼怔怔。

　　她沒有陳裕卿那種博弈天下的野心，她要仔細(xì)思考自己想要什么。

　　是為了報復(fù)周家的血海深仇？可不管她承不承認(rèn)，關(guān)于而是的那點記憶已經(jīng)在歲月中消磨地不成樣子，有時候聽著別人偶爾的一句當(dāng)年周將軍如何如何，她竟覺得陌生地像旁人家的故事。

　　是為了在這世道中尋的一個安身之處？可她周隱一沒有作奸犯科而沒有冗官壓榨，從小被唐知府養(yǎng)大，雖受過冷落，但好歹衣食無憂，想要謀生，有比這更加穩(wěn)妥的方法。

　　她突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跟著陳裕卿離開羅城，僅僅是因為她只是想跟著他而已。

　　酈元琛的那句話像飛雪一般沉落在安?？诘膽?zhàn)場上：“丫頭，我們這些人，心中若沒有一根柱子撐著，遲早有一天要垮掉?！?p>　　面對滿目鮮血的爾虞我詐，面對至親之人的隨時背叛，面對君臣之義被心中利益褻瀆，面對所有假慈假悲者心中的暗流涌動，若沒有堅定的信念，真的會隨時垮掉。

　　現(xiàn)在看來，酈將軍果然是老狐貍。

　　周隱開始懷疑自己，兩年前不顧一切地跟隨陳裕卿來到黃州，是不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正在她閉目沉思時，一陣叩門聲響起。

　　她翻身下床去開門，一張皺紋橫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門框處。

　　面前的老者大概六十出頭，身穿細(xì)花緞，雙眼細(xì)長，面龐發(fā)白，應(yīng)該是平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但渾身又透露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精練氣息。他身上的羅飾并沒有徐燕安身上的華貴，雖然繡花鑲珠，卻給人一種田舍翁陡富的氣質(zhì)，像是刻意的炫耀。

　　他的腰間掛著一大串鑰匙，周隱不動聲色地瞄了幾眼，看到他為了防止混淆，特意在每把鑰匙的孔上掛好了牌子，上面寫著流芳齋玉髓閣之類的字樣。

　　注意到她疑惑的眼神，那老人諂媚地笑了笑：“大官人，小人姓劉，是這一片的管家，特地給您送飯來的?！?p>　　說罷他舉起了手中的飯盒，周隱才恍然想起，確實是到了該用午膳的時候。

　　不過此時她無心享受美味，只是吩咐他將飯食放到一邊。劉管家放下飯菜后依然沒有離去，乖順地垂手立在門邊，靜等周隱的指示。

　　這管家想來也是行宮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卻也不知道昨晚的變故，只當(dāng)宴席早早散場，然后府中私牢里送進(jìn)來了一個鮮血淋漓的新犯。她是徐鳴身邊的紅人，此番管家親自前來送飯，除了刻意巴結(jié)之外，應(yīng)該也有些打聽消息的意味。

　　她并不稀奇，現(xiàn)在這偌大行宮里的人哪個不會見風(fēng)使舵？知道誰得勢誰失勢，也能避免站錯了隊。

　　劉管家在貴人面前伺候慣了，早已養(yǎng)成了一種趁他人不注意時偷看的技能。他雖然垂著頭一臉乖順，卻趁周隱不注意的時候暗地觀察她。他看到那位行宮里傳得十分邪乎的軍師繞過那道竹屏，從容坐在桌案邊，似乎抬袖拂了拂桌上的灰塵。

　　他的心頭咯噔一聲，暗地里啐了那位負(fù)責(zé)灑掃的小廝一口，心想小兔崽子竟忘了擦桌面，等回去就把他的腿打折。

　　奇怪的是，貴人被沒有因此發(fā)脾氣，反而不咸不淡地說道：“我看這園里的陳設(shè)很有意思，今日難得出日頭，劉管家若無旁事，能否帶著我四處游覽一番？”

　　劉管家受寵若驚，連連拱手：“大官人若想游園怎能叫咱們這種上不得臺面的相陪，小人這就為您安排幾個貌美的丫頭伺候，大官人若有需要盡管吩咐她們，或打或罵都使得?！?p>　　卻聽到屏內(nèi)那人輕笑一聲：“我不喜熱鬧，還是煩請您帶路吧?！?p>　　管家有些惶恐，可又想到自己可以親自探聽消息，便一口答應(yīng)：“包在小人身上?！?p>　　周隱袖手自屏內(nèi)而出，眉眼清致，禮節(jié)似的沖他頜首。

　　他站在她身后，看到她如畫中人一般的背影，在心中暗自懊悔。

　　他怎么沒想到呢……下一次就叫幾個小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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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官人，莫再往那里走啦！那面是剛建起來的圍墻！”

　　看到周隱興沖沖的背影，劉管家暗自叫苦。

　　誰知道這位大爺這么難伺候！

　　本想著帶他來逛逛后苑，聽貴人吟詩賞景一番，然后趁他意興高漲時順嘴問一句昨晚的的事情。誰料軍師表面上看著正經(jīng)，內(nèi)里卻是個童心大發(fā)的，一路拉著他走東闖西，看到一塊形狀奇特的巖石都要上手去摸幾把，看到假山里露出的洞口就要去鉆鉆，消息沒打聽到一點，他這把老骨頭差點被弄散架。

　　周隱走到一片梅林之中，看到寒冬臘月里白梅初綻，映著冬日暖陽，更添幾分嬌俏滋味。

　　劉管家打起精神，語氣中有幾分得意：“這梅花是公主喜歡的，陛下特地囑咐小人去采買，小人一刻也不敢懈怠，終于開出了今冬第一花來。”

　　周隱狡黠地笑了笑：“是嗎？”

　　然后她伸出右手來，沖開得最為漂亮的那一朵輕輕一彈，瞬間傳來一聲紙張撕裂的聲音，那朵可憐的姣花墜在地上。

　　劉管家“呃”了一聲：“那個……今年冬天比較暖和，這花遲遲開不出來，陛下的命令又不敢違背，于是就找了個會做紙花的手藝人……”

　　到了后苑的那段圍墻處，劉管家介紹道：“幾年前陛下吩咐擴大行宮規(guī)模，把后苑多修了幾畝，然后拆了老墻新補了這道新墻……”

　　他邊說便瞄周隱，心想就一面墻而已，她不至于再次親自驗探吧！

　　結(jié)果他看到她拔下了頭頂?shù)聂⒆印?p>　　一臉悲催的劉管家看到周隱拿著簪子在那面墻上摳摳摳，然后墻皮和磚頭碎屑撲哧撲哧地往下掉，不多時，她就摳出了一個可以落腳的小坑來。

　　周隱：“呀，有點用力了?！?p>　　她還沒有回過頭來，就聽到身后傳來撲通一聲。

　　劉管家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道：“大官人，實在不是小人偷工減料，是陛下?lián)艿媒?jīng)費太少了……小人也難辦，便為此下策……官人饒命，可千萬不能把這事告訴陛下呀……”

　　周隱看著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六十老人，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

　　就在這時，假山后突然傳來一聲輕笑：“是哪個不長眼的惹軍師生氣了？”

　　劉管家抬眼一看來人，愈發(fā)抖如篩糠。

　　周隱不動聲色地用身軀遮擋住那個自己挖出來的小坑，不卑不亢行禮：“見過蔡相?！?p>　　她斜眼瞄了瞄跪著的劉管家，輕描淡寫道：“本想讓這位管家?guī)襾砜纯淳吧?，沒想到這人毛手毛腳，竟弄掉了我頭上的簪子。”

　　蔡識打眼一看，周隱的頭頂果然空空蕩蕩。他笑道：“原也不算什么大事，簪子丟了讓他去找就是，我問你——把軍師的簪子弄掉在哪了？”

　　還沒等劉管家回答，周隱伸手一指假山下那片干涸的小池塘處：“喏，就是哪里，你看看，一堆枯枝敗葉，如何去尋？”

　　劉管家見周隱幫自己說話，心中早已是感激不盡，連忙順著她給的臺階下：“多大的池塘都使得，小人這就下去幫軍師去找?！闭f罷他就開始哆嗦著雙手?jǐn)]袖子。

　　她又添了一句：“我勸劉管家還是把身上鑰匙先放在我這里，若是和我的簪子一塊丟了，那才得不償失?！?p>　　早已六神無主的劉管家早已把她的話奉為圭臬，連連點頭，十分聽話地將那一大串鑰匙交到了周隱手中。

　　然后他笨手笨腳地攀住池塘邊那一塊兀出的巖石，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