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渠文昌見狀長吁一口氣，得意地笑道：少叔瑤，男子漢大丈夫，你倒是痛快些！如此佳人當(dāng)前，吾可真下不去手啊……
話音未落，但聽“嗖”的一聲，一枝長箭劃空來，眨眼間一掠而過?；厣硭姡菑埿δ?，逝去時，如秋葉之靜美，更若曇花之一現(xiàn)。城上隨之一陣箭雨下，其勢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直射得城下人仰馬翻。
渠文昌避之不及，右臂中了一箭，幸得左右拼死相護(hù)，這才總算撿回一條命。一時惱羞成怒，旋即下令攻城。
主客相搏，轉(zhuǎn)瞬之間，廝殺聲起，硝煙遍地。日月變色，山川具震，聲撼江河，勢崩雷電。馬鳴風(fēng)嘶，鬼哭狼嚎，殺氣如雪，人命如芥。箭飛如蝗，尸陳如山，殘陽染血，驚沙撲面。蒼穹如蓋，大地如棺，折戟沉沙，野旗結(jié)魂。日光乍寒，月色苦白，愁云慘淡草木摧。鳥噤山寂，夜長風(fēng)淅，黃沙飛盡萬骨枯。天沉沉，云冪冪，陰陽項(xiàng)背處，人鬼話凄涼。
時敵眾我寡，四面重圍，然面對蜂擁而來之?dāng)?，眾軍仍前仆后繼，奮力拼殺。為守住腳下這片國土，他們此刻無所畏懼。
近黎明，夜色闌珊。鏖戰(zhàn)月余，糧盡援絕，損兵折將。少光一人呆立城頭，望著晦暗無邊的天際，倍覺前途渺茫。
赫連沖走上前，含淚稟道：上將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退守關(guān)中吧？再拖下去，只恐萬事休矣！
少光默不作聲。耳邊不時又傳來那隆隆的號角聲，仿佛催命符一般，連日揮之不去?；厣硭念?，滿目只剩一片瘡痍，一陣酸楚油然涌上心頭，憤然化作一聲長嘯，裹挾著滿腔的不甘，于這一刻回蕩于夜空下，聽著如此撕心裂肺：先帝啊，臣對不住你啊——！
此情此景，但叫聞?wù)邆?，聽者落淚。城上眾軍聞之，莫不肝腸寸斷，紛紛交頭而泣。
一聲長嘯畢，少光倏地垂下頭，哀莫大于心死，幽幽只道：撤吧！
眾軍聞之，不時一片慟哭聲大作。因知此一去，西域府便再不屬太一矣。而他日朝廷再欲收復(fù)，更不知又要折進(jìn)去多少子弟之性命矣！
“戍邊守土，誓死不退！”——昔日豪言壯志，歷歷尤在耳。奈何世事無常，這一刻的絕望與悲傷，終于還是擊穿了曾經(jīng)錚錚的鐵骨，這幫血?dú)夥絼偟臐h子，此時此刻終于也忍不住哭了，聲淚俱下地痛哭！是的，他們是戰(zhàn)士，本該英勇無畏，流血不流淚，進(jìn)而舍生忘死，無往而不利！但拋卻了這個身份以后，說到底，他們終究也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麄円矔ε?，也會悲傷，也會感到無力，進(jìn)而深深地陷入絕望，只不過曾經(jīng)的他們，都選擇了將這一切暫時拋諸腦后而已。而源于無力的害怕，才是最最絕望的，經(jīng)歷過絕望的悲傷，更是最最傷人的……
少光雖亦悲切，然此刻身為主將，更當(dāng)安定軍心，于是忍痛叱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今日敗去，明日復(fù)來便是，何哭之有？如再哭者，立斬！”令下，哭聲乃止。
眾軍相互扶攜，正欲整裝引去，忽聞不遠(yuǎn)處鼓聲雷鳴，不絕于耳。循聲望去，但見北面山原之上，旌旗招展，人馬攢動，大隊(duì)鐵騎赫然映入眼簾，足有七八萬之巨！行動處，放眼望去，滿目金戈鐵馬，動若雷霆，映著身后冉冉升起的那輪紅日，仿佛神兵天降，看著熠熠生輝！
城上眾軍正驚慌，忽聞一個聲音破空而來：叔瑤，我來助你也！
少光乍一聽，覺著分外熟悉，定睛一看，陣中之人，正是明語先。但見她玄衣冠帶，笑靨如花。輕曳五彩，羽扇搖光。朝暉相映間，一派天人顏。
少光始料未及，一時怔在原地，一臉無措：先生??？
絕處逢生，城上眾軍回過神，莫不歡呼雀躍，士氣亦因之大振。
呼畢，但聽明語先一聲令下，眾軍旋即奔騰而下，勢如虎嘯山河，一時直把不遠(yuǎn)處的敵軍攝得魂飛魄散：勤王攘夷——，開戰(zhàn)！
丘茲一役，官軍以寡敵眾，舉城死守近兩月之久，敵軍因之不能更進(jìn)半步。后，冀并都督明語先率軍千里馳援丘茲，與守軍里應(yīng)外合，大捷。此役，官軍大獲全勝，一舉擊潰敵主力，俘殺十余萬之眾，另獲糧草軍械無數(shù)。又一路趁勝追擊，三日而下鐵鷹國都。及渠文昌伏誅，少光以其“里通外敵，罪不容誅”，又盡屠其宗室，鐵鷹因之滅國。此后，大軍暫作休整，以備來日西征。
高盛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烏泱泱人來人往，里面哭聲搖山振岳。
堂上，人滿為患。一眼望去，既有高盛王府上下仆從、朝野百官，又有雍王府內(nèi)外家眷、幕僚眾士，皆披麻戴孝，莫不悲嚎痛哭。賓客之中，亦不乏太一高官權(quán)貴，紛紛接踵而至，往來吊唁不絕。靈前供用執(zhí)事等物，更是俱按太一宗室典制，靈牌疏上皆寫“太一誥授高盛國女王鄯善公主雍王妃姜氏夫人之靈位”。
再觀主位上，除高盛宗室一干人等，但見居首一人，服齊缞，戴喪冠，坐西面東，于往來賓客一一揖首還禮，形同夫制，竟是少光。
——初，少光本欲還靈至姑臧操辦其事，奈何高盛上下皆不允，雙方僵持不下，諸事遂延。明語先不忍見死者難安，遂出面從中調(diào)和，上書請以王妃之禮厚葬之。不日，少馮下詔，追賜黛姍為雍王妃，更命宗正府一應(yīng)俱辦其喪，即往高盛國處置事宜，由是乃解。
正哀悼，忽聞院外一陣爭吵聲：哪里來的閑婆娘，竟敢在王府亂闖，誰放她進(jìn)來的？
其時，明語先正在院內(nèi)，聞聲回首，但見一道白影略眼過，定睛處，來人：白衣勝雪，風(fēng)姿翩躚，花容半露，青紗遮面，飄飄然但行于檐下，恍恍惚猶脫于夢中。一時心下突兀，失口念了句：“紅羅仙子？！”急忙上前去一看究竟。
紅羅擺脫了一干糾纏，兀自輕趨蓮步，款款步入靈堂，直把眾人心中一驚，紛紛瞠目而視。
少光驟聞變故，本欲發(fā)作，抬頭見得是紅羅，遂摒退了仆從、侍衛(wèi)，起身正要上前招呼。
熟料紅羅一進(jìn)門，便徑直來到靈前，抬頭但望了一眼靈柩，倏地取下面紗，霎時驚煞四座。
她本就生得與黛姍容貌甚似，方才進(jìn)來又是一派鬼魅身姿。起初遮著面，只似個身型輪廓，不過攝得個有心之人心有余悸，恍惚悚懼；如今露了臉，直鬧個真相畢露，卻是唬得些親眷賓客膽戰(zhàn)心驚，骨軟筋麻。一個個魂飛腳軟，打跌敧斜，倒了喪杖，亂了哀儀，歪了冠巾，誤了孝禮，嚇得落荒四散，驚得狼狽不堪。
倒是一旁兩個與黛姍生前親近的奴婢，一時惶恐驚懼，癱坐不起，卻是硬撐著膽子，怯生生問道：殿、殿下若有甚么放不下心處，盡可說與我等便是，還請莫要作祟，驚駭了眷族。
少光見狀，急忙開口喝定眾人：光天化日之下，一個個慌什么？看清楚，此人并非黛姍，乃紅羅仙子也！
眾人聞之一怔，一時半信半疑，不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始陸續(xù)返還本位。
卻說紅羅兀自對著靈前作了個長揖，遂轉(zhuǎn)頭來與一眾親眷致歉道：一時唐突，不請自來，若有驚擾之處，還望勿怪！
少光還禮道：無妨。原以為仙子好清凈，是故未敢前去叨擾。如今看來，倒是在下慮事不周矣。如若不棄，稍后還請留下吃杯酒水。
紅羅搖頭只道：心領(lǐng)矣。不瞞將軍，貧道此來，別無他務(wù)，一則是與死者超度超度，二則是想拿回一件東西。
少光聞之詫異道：一件東西，什么東西？
紅羅又瞥了一眼靈柩，不時只道：早年，貧道曾與先夫人體內(nèi)注入過一道真氣，以保其三魂七魄不散。如今她塵緣已盡，貧道特來取回，以免來日徒生事端。
少光聽她這話說得玄乎，自然不會輕信：什么？
紅羅見他不信，又道：將軍若是不信，還請容貧道即刻作法，罷了再與超度一番，保管先夫人入土為安，有始有終。
高盛宗室及百官緩過神來，一聽要開棺作法，卻是紛紛直搖頭，若個不情愿。
少光本就不崇尚怪力亂神之說，又見群情激憤，遂婉言謝絕道：仙子一片美意，在下心領(lǐng)矣。只是眼下，亡妻已入殮，不便再驚擾矣，還請見諒！
紅羅不以為意，幽幽只道：將軍可想清楚了，有吾這一縷真氣在，只怕先夫人不僅身后難安，甚者來世更投不了胎。即便如此，亦無妨乎？
此言一出，四下哄然。
少光心中本就沉重非常，又經(jīng)這一通折騰，胸中越發(fā)煩悶，不屑多言，兀自作了個揖，回身徑直還于座去：請便！
正在此時，忽聽四下一個聲音道：且慢！
眾人聞聲望去，不時走過來一人，但見羽扇鶴氅，溫文儒雅，正是明語先。
明語先緊隨紅羅進(jìn)門，原本不便多介入其事，然靜靜在旁聽過原委后，卻是忍不住上前勸和：諸位且稍安勿躁，可否容明某一言？
明語先位列上公，又是朝廷封疆大吏，眾人自然不敢搏她面子，乃紛紛洗耳恭聽：豈敢豈敢，明公請講！
明語先不時與眾人及紅羅揖過，遂道：仙子此番來，本是一片赤誠，然僅憑仙子一家之言，便要冒然開棺，未免對死者不敬。何況仙子方才所言，實(shí)在虛無縹緲不過，只恐難以服眾也。未免眾議紛紜，敢問仙子可還有其他憑據(jù)否？
紅羅心中略略一想，遂轉(zhuǎn)頭與少光問道：敢問將軍一句，先夫人罹難至今，尸身是否非但不壞不僵，栩栩如生，且眉間還多了一道青色印記，甚者時有幽光閃爍，隱隱攝人心神？
少光聞之一顫，其時卻是垂頭不語。
眾人見狀，遂轉(zhuǎn)而與方才說話的那兩個奴婢急問道：你們兩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