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紫微流野中宮隱，熒惑守心天下寒
宗望、凌霜奮力酣戰(zhàn)三十回合，卓不穎雖神勇無雙，無奈力竭難支，復十余回合之后，已然招架不住，畫戟帶風，照著凌霜面上，虛刺一戟，蕩開陣角，倒拖畫戟，飛馬便回。凌霜急閃，再凝神看時，卓不穎已然縱馬殺出。宗望、凌霜那里肯舍，拍馬挺槍，緊趕而來。冀并士卒，喊聲大震，一齊掩殺，卓不穎軍大敗，四散潰逃。
是歲冬，北庭大雪，災民遍地。漠南率比柯等部率眾來降，請以收治災民，冀并都督明語先準之。
蒼茫曠野朗朗夜，地白風寒，冷月如鉤，鷹擊長空，驚風遏云。陡然孤星墜，心為之一驚，腳步驟停。暗香疏影，顫枝頭，映長發(fā)。青衫羅裙，戚戚意如失，憧憧心孔悲。
紅羅掐指一算畢，不覺嘆道：“當真是曇花一現(xiàn)，天命不佑。哎，時也，命也……”其時目眺長空，正感慨，忽眉頭一皺，直詫異道：“奇怪，明明群星已成奪嫡之勢，為何紫微始終暗而不隱？莫非中宮生變，不應該??？”難解心中疑惑，不覺加緊了腳步。
云中城外，人滿為患。一眼望去，接踵而至的災民，爭相擁擠在粥棚四周，或席地而坐，或彼此依偎，一個個皆是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看著雙目無神，茫然失措。關(guān)中糧食雖足，卻也支應不起這源源不斷的災民，不過暫解燃眉之急而已。饑餓已成常態(tài)，絕望充斥其間，除了在此聽天由命，他們實在已無處可去。
此間百態(tài)，千頭萬緒，雖有備而來，亦難免百密一疏。人群中，有人嚴正以待，隱約聽得其與麾下嚴聲斥道：事到如今，什么都別說啦！主母嚴命，各部入關(guān)藩民，無論眾寡，自即日起，各郡必須統(tǒng)一造冊登記，集中安置妥當。凡恣意流竄、擾民生事者，依法從嚴論處；敢妖言惑眾、帶頭作亂者，一律格殺勿論！切記，事無巨細，悉究本末，此間典刑，亟需明正，上下秩序，務必井然。再有玩忽職守者，罪加一等，勿問！
麾下惶恐不已，戰(zhàn)兢著揖過首，遂火急火燎而去：唯命！
目光所及之處，一眾官府模樣的人，來回游走于災民之間，不時噓寒問暖，分憂解難。其中一人看著格外醒目，但見其：白衣青裳，不染鉛華。寬襟廣袖，束帶垂發(fā)。未及梳妝，薄面素首。好佩環(huán)玦，疏離印綬。披發(fā)于脊，懸壺于世。慈悲為懷，寬容乃大。
有好事之人路過于此，一時不明所以，乃相議論道：這誰家娘子，怎地連妝都不梳，光著頭就出門啦？
隨行一紅衣女子聞聽此言，立時大怒：大膽！巫咸公在此，爾等安敢放肆？
此白衣人正是明語先。
四下一聽，莫不誠惶誠恐，乃紛紛上前拜倒，不住叩首。
明語先見狀，不時摒退了紅衣女子，只與那好事之徒呼道：“哎，玉貞！不知者無罪，都起來吧?！毖援?，轉(zhuǎn)身扶起身旁一老漢，欲繼續(xù)為之診治。
那老漢哪還敢起來？俯首帖耳地趴在地上，莫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豈敢再勞煩明公，實在折煞老漢也！
明語先不以為意，兀自扶起那老漢，照舊施藥行針，不時淡淡笑道：老者莫怕，不妨事的，快起來。
關(guān)中百姓聞聽此事，有感于其仁德，后乃紛紛效法，災民之急因之而解。
一里開外，城樓之上，忽聽長空一聲唳，但見倩影浮動，衣衫翩躚。眼見此情此景，紅羅一時如獲至寶，不禁點頭贊許連連：“夫愛民至斯，誠可當大任也！”言畢，不時搖頭自嘲，莞爾一笑：“吾初只當是貪狼降世，卻原來還是紫微坐命！我說為何群星已成奪嫡之勢，紫微卻始終暗而不隱？原來中宮并非生變，而是早已易主矣，只待一朝星曜加身，自當君臨天下！”
戌時剛過，天色已暗。晉陽城內(nèi)，燈火闌珊。
明語先尚與一眾文武在議事，正意氣風發(fā)時，忽聞一陣腳步聲急促，但見一花宛若匆匆來稟，神色莫不凝重。
明語先：“虧得鉅公當年攢下的這點家業(yè)，如今我等坐擁幽、并、冀、青四州，天下可謂已得近半矣，而北庭諸部業(yè)已形同一盤散沙。再過些時日，待我掃平漠南余孽，便可順勢揮兵中原，一舉剿滅國賊。屆時光復京師，朝見天子，諸公便皆是我太一中興功臣，必將加官晉爵，名揚后世！”眾人聞之莫不暢笑。
花宛若神色惶恐道：主、主母！
明語先見其行為冒失，忍不住訓斥道：嘖，一驚一乍的，成何體統(tǒng)！何事？
花宛若心有余悸，口齒吞吐道：主母恕罪！只是方才帝京、帝京來人報訊說，說……
明語先不明所以，兀自捧起案上茶來吃，悠悠道：慢些說。
花宛若道：說是皇帝賓天啦！
這廂話一出口，卻是驚煞旁人。但聞杯盞戛然落地，明語先整個人便如石像一般，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噩耗突如其來，聞者莫不愕然。然環(huán)顧四周，眾文武卻是神態(tài)各異——
凌霜聞訊玉體一震，當下雙目瞠圓，下頜微顫，呆立于一旁，久久而不發(fā)一言。余者，或目視語先，誠惶誠恐?；蜓鎏扉L嘆，萬念俱灰。或嗚咽不語，暗自抹淚。此情此景，別是一派眾生相！
明語先默了半晌，但見其雙目放空，恰如失了魂一般，緩步行至門前，只抬頭望了眼夜空，緊隨而至便是一聲痛徹心扉的哀嚎。一時痛心疾首，莫不聲淚俱下，整個人倏地拜俯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陛、下——，啊——！
事出突然，眾人一時驚魂未定，唯跟著紛紛拜倒：主母節(jié)哀！
奈何明語先悲痛欲絕，兀自哀嚎不止。但見她面朝帝京，癡一般連連叩首，直把額頭碰得血跡斑斑，一時莫不自責不已：“都怪臣無能，不能盡早入京勤王，誅殺叛逆，以致陛下身陷賊手，無故遭此橫禍！臣有罪，臣有罪啊……”哀極時，倏地又仰天長嘯，一派聲嘶力竭：“蒼天哪，你無情啊，何故折我擎、天、梁、柱？蒼天，你不公啊，何故不助太一、反助賊啊……”
許久，明語先忽沒了動靜。眾人正詫異，只見明語先倏地一直腰，正聲道：教令……
一旁書記官一聽，趕忙伏起身來，于案前執(zhí)筆以待。
明語先哀嘆一聲，含淚只道：天子崩殂，舉國哀悼。即日起，境內(nèi)軍民，自余以降，衣縞素，食不火，為舉哀三日，持服二十七。國喪期間，宴樂俱禁，婚嫁概延，違者嚴懲不??！
三寶十五年二月，少英駕崩，禮官以其“克定禍亂，刑民克服”，議上謚曰“孝武”。卓不穎以其“屢征殺伐，武而不遂”，欲改為“孝莊”，然因內(nèi)外異議蜂起，旋又作罷。不日，冀并都督明語先上書，奏曰：“帝大行，國舉喪。內(nèi)外臣子，敢有不尊者，必伐之！”后經(jīng)多番議定，以其“容儀恭美，昭德有勞”，乃上謚曰“孝昭”。三月，太子少馮登基即位，以明年為延興元年。
晉陽城內(nèi)，明語先幽閉于室，對著一身縞素，兀自借酒消愁。難熬心中悲愴，暗自聲淚直下。
紅羅不請自來，幽幽只道：死者已矣，青冥莫非打算一直這么消沉下去？
明語先不以為意，一臉頹廢地笑道：仙子是出家之人，又豈能領(lǐng)會這世俗人情？
紅羅不置可否，兀自笑了笑，忽道：汝等三人，乃因天命而聚首，亦因之而離散。此乃天意，無可逆轉(zhuǎn)。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勸青冥還是看開些得好。
明語先本不屑一聽，回神一想，卻是大驚失色。話至嘴邊，莫不結(jié)舌杜口：天命？仙子莫不是說，三星會照……
紅羅點點頭，旋即點破迷津：七殺坐命，窮其一生，只為革除天下之弊端。如今功成身退，亦算是死得其所，青冥又何必作多執(zhí)念？
明語先一時臉色大變，埋頭一陣，倏地冷笑道：死得其所？仙子言下之意，便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紅羅聞之皺眉，轉(zhuǎn)過頭，負手嘆道：天命如此，青冥非要這么說，吾也無話可講。
明語先因之悲憤交加，一拂袖，倏地起身來，連聲斥道：什么天命？先帝明明身懷大圣之賢，何以便不能擔當大任，何以便命該替他人做嫁衣？爾等世外之人，又何德何能如此論斷世事，擺布眾生？天道若真如此，試問公理何在，公理何在？
紅羅無意爭辯，搖頭只道：“世事本無常，又何來這許多公理？有的，只是安定社稷之道。而今海內(nèi)動蕩久矣，天下蒼生，莫不翹首以盼明主。值此神器交迭之際，正是吾輩橫空出世之時……”說話間，她不時來回踱著步，倏地但聞腳步一頓，猛回身，寥寥數(shù)語，莫不驚煞旁人：“青冥，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