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昨日今朝①
晉無咎初醒乍愈，不宜油腥，夏語冰命廚房做些稀粥與新鮮素菜，由莫玄炎喂他進食。
晉無咎邊吃邊道：“讓你陪著我吃這些粗茶淡飯，可真辛苦你了?！?p> 莫玄炎道：“我們在魔界本就以果為食，你還來假惺惺對我說這種話?！?p> 晉無咎道：“小姐姐邀請你去吃大魚大肉，你總是為我拒絕了的?！?p> 莫玄炎道：“大魚大肉，那是沈家喜好，我莫家世代讀經(jīng)，雖不像少林高僧嚴(yán)格戒殺戒葷，但對雞鴨魚肉，也不比尋常人的大愛?！?p> 晉無咎道：“不管出于甚么緣由，我都開心得緊，被沈碧辰打一掌也值了?！?p> 莫玄炎道：“好好吃，不許油嘴滑舌，不許胡思亂想?！?p> 晉無咎點頭張嘴，果然不再說話，莫玄炎淡淡一笑，舀了一勺白粥，在唇邊輕吹數(shù)下，吹至不燙后，喂入他的口中。
晚間，二人熄燈分榻而臥，晉無咎道：“兩年前我在趙宅住過二十日，里邊時不時有丐幫弟子你來我往，沒想到現(xiàn)下小哥哥小姐姐自己買了宅院，反而冷清不少?！?p> 莫玄炎道：“卓府丐幫弟子不少，只不過平時不靠近這一院?！?p> 晉無咎奇道：“為甚么？”
莫玄炎道：“你說呢？”
晉無咎一想已明其理，道：“是我傻了，丐幫英雄非禮勿視，不來也是正常?！?p> 莫玄炎道：“當(dāng)著面是非禮勿視，背地里極有可能說三道四，我們這一趟出來，一時半會兒回不去魔界，你免不了時時聽見旁人說我閑話，甚么時候受不了了，記得對我說一聲，可別難為自己?！?p> 晉無咎道：“我在認(rèn)識你之前，便聽過很多人說你閑話，我早有準(zhǔn)備?！?p> 莫玄炎道：“哦？那些人說我閑話，你打算怎么處置他們？”
晉無咎奇道：“處置？我半點沒放在心上，也沒想過要處置他們?！?p> 莫玄炎暗中微笑，回想起沈碧辰向自己示好時曾經(jīng)說道：“倘若有人說你閑話，有一個我便殺一個，有一派我便殺一派，天下人說你閑話，我便殺盡天下人！”
晉無咎見她沉默，道：“玄炎？”
莫玄炎輕聲道：“嗯？”
晉無咎道：“我在魔界常常借你經(jīng)書閱讀，一有不懂便向你請教，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收獲是甚么？”
莫玄炎道：“是甚么？”
晉無咎道：“佛祖那么高宏的境界，我自然難望項背，但你對我說過有一句話我銘記于心，你說世間總是俗人居多，心存雜念語無遮攔，這些人逞口舌之快，如蚊蠅在眼前耳畔，時不時蜇你一下，卻又罪不至死，對付這樣的人，最好的辦法便是不作理會，玄炎你還記得么？”
莫玄炎輕道：“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p> 晉無咎連聲道：“對對對，正是這段文字?！?p> 見莫玄炎不語，道：“玄炎，這些話是你親口對我說的，可我怎么覺得，你似乎不太滿意我的回答？”
莫玄炎道：“不，我很滿意?！?p> 正說到此，院中一個黑影閃過，緊接著空中傳出輕微腳聲，在瓦頂短短兩步已翻出院落，輕身功夫顯然不弱，二人同時坐起，晉無咎牽動傷口，咳了數(shù)聲。
莫玄炎上前替他輕拍幾下，道：“我要追出去瞧個究竟?！?p> 晉無咎驚道：“你？”
莫玄炎道：“丐幫不出兩日會有麻煩，不知適才那人會不會與此事有關(guān)，我只跟去看看，回來告訴你經(jīng)過，你躺著別動，不要教我分心?！?p> 晉無咎聽她所說關(guān)乎丐幫，難言反對，道：“玄炎，你千萬小心些?！?p> 莫玄炎道：“你放心，我不會與敵人打斗?！?p> 說罷拿起“句芒劍”，輕輕帶上房門，振翅向西飛行，回想一月前背負(fù)晉無咎自登封而來，因掛念其傷勢，對樸素厚重，高大巍峨的城門只一掃而過，此刻心頭大石落下，方才留意到東面來時的華清古池，秦俑戰(zhàn)陣。
放眼俯瞰全城，寬闊深邃的護城河環(huán)繞城墻，河水黑幽深不見底，看似壕溝實為天塹，樓墻高大，甕城隱秘，處處暗藏死亡陷阱，城樓古樸端正，鑄就建瓴高屋的氣魄，墻頂寬闊九馬奔行，每隔三十六丈有人值守。
這一夜當(dāng)空無月，莫玄炎飛得太高難見地面情景，刻意下降到十丈左右，果見沿路樹蔭中一個黑影疾速前進，莫家向以速度見長，如這般短途狂奔，在她眼中全無過人之處，飛在半空，追行更是游刃有余。
黑影或西或北，時而直行，時而折拐，時而翻墻，朝西安城中心奔去，不多時已遠(yuǎn)離城墻，莫玄炎遠(yuǎn)比那人更快，每每來到身前，又幾下盤旋稍作等候，見那人鉆入路邊一片樹林，為密葉所阻難以透視，徑直飛到西北角，只待那人再度出現(xiàn)。
中心一棵樹上忽而出現(xiàn)火光搖擺，莫玄炎定睛細(xì)看，那人并未如自己所料穿越樹林，而是躍至其中一棵頂端，以火折為示，相請自己現(xiàn)身，原來早已察覺夜空中有人尾隨，心道：
“這人也真了得，我一身黑紗青翼，如此昏暗夜空，常人但教抬頭，也以為是大雁飛過，他竟能辨出人形?！?p> 見那人不似有甚么惡意，松口真氣，手上揮舞漸緩，徐徐停在那人對面一棵樹頂。
那人手指莫玄炎，道：“莫姑娘，何以鬼鬼祟祟跟著在下？”
莫玄炎聽這聲音沙啞，正是日間東南院九曲小橋上的四袋弟子付圭，道：“你半夜翻墻而出，何嘗不是鬼鬼祟祟？”
付圭哈哈一笑，道：“牙尖嘴利，接招罷?！?p> 一言甫畢，手中長棍一戳，對準(zhǔn)莫玄炎頸下“璇璣穴”與兩側(cè)“肩髃穴”。
莫玄炎見他說不幾句便開始動手，頃刻間躍至自己所在樹頂，再想起飛已然不及，空中三下疾轉(zhuǎn)，以小巧身法避開三棍，再踩上樹頂枝葉時，雙手已抽離“青鸞之翼”，右手橫格，“句芒劍”一時不急出鞘。
付圭道：“聽聞‘句芒’削鐵如泥，為天底下最鋒利的‘五行劍’之一，老頭子今日可要好好見識一下?！?p> 莫玄炎心道：“我身份微妙，按理說哥哥姐姐不會大肆宣揚，這人竟知道我是‘句芒’的主人，莫非過去一個月中，他時時伏于暗中盜聽？”
見他不過背負(fù)四袋，道：“想見識‘句芒’不難，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p> 付圭臉露微笑，長棍一收，對準(zhǔn)莫玄炎腳下掃去，莫玄炎見來勢大巧若拙，心道：
“久聞丐幫三十六路‘打狗棒法’天下無雙，哥哥一根‘打狗棒’看似毫不起眼，竟能與碧辰一百四十四招‘直符九天劍’打成平手，按理說‘打狗棒法’是丐幫歷代幫主一脈單傳，可這人白天偷偷看我，晚上偷偷出府，輕功又如此了得，要說他有否趁哥哥練習(xí)棒法時從旁窺視，那也難說得緊?！?p> 莫玄炎自六歲練劍伊始，于盤龍峽谷一練六年，每次向莫蒼維學(xué)完一招，練熟后便找沈家兄妹拆解，沈碧痕內(nèi)功粗糙，早已不是對手，沈碧辰卻年少成名，十六歲時已打敗大師兄樓一鳴，成為沈門最優(yōu)秀的弟子。
其時莫玄炎尚屬年幼，雖然劍招不落下風(fēng)，可畢竟相差七年功力，沈碧辰原本以長兄自居，對二女依順疼愛，加之受父親訓(xùn)誡，有意待莫玄炎長大后娶她過門，比劍時多加容讓。
莫玄炎嘴上從來不服，心下卻知沈碧辰總要稍勝一籌，暗地里更加勤奮，只為有一天能勝過他手中那柄“蓐收劍”。
十二歲那年，莫玄炎被父親帶入魔界獨居，在“魔方”上一練三年，自覺已有小成，趁著離開“結(jié)界”來到外間，又與沈碧辰大戰(zhàn)三百回合，這一次后者僅憑單劍已難抗衡，兩百招后無奈加入左掌陽力，又過一百回合，莫玄炎不支落敗。
此戰(zhàn)過后，二人相互欽佩，莫玄炎回魔界后，更是靜下心來反思交手時的每招每式，將一百零四招“鳳涅凰槃劍”與一百四十四招“直符九天劍”一一對照，對兩家劍法更多精要收獲深一層的領(lǐng)悟，暗道：
“碧辰自命不凡的樣子雖然討厭，但他陰劍陽掌確實厲害，沈家與我莫家百年來不相上下，我要超過他，實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p> 此后晉無咎在齊高設(shè)計下來到魔界，從他口中得知卓凌寒不論以“打狗棒法”應(yīng)對“直符九天劍”，還是以“降龍十八掌”應(yīng)對“瑯環(huán)碧玉掌”，皆不落于下風(fēng)，心頭既驚且駭。
莫玄炎曾聽父親說過，盤龍武學(xué)由先輩高人所創(chuàng)，自成一家，與別派武學(xué)相比長處歷然，短處亦相當(dāng)致命，這些話并無書文明示，單憑口傳，十百年后是否辭能達(dá)意已不好說，莫蒼維轉(zhuǎn)述時多有模糊之處，但其中有一點長處絕無可疑，便是“先快后慢”四字。
“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貴為丐幫兩大絕學(xué)，本不遜色于沈家“直符九天劍”與“瑯環(huán)碧玉掌”，卓凌寒僅比沈碧辰年輕一歲，若在二人四十歲時打成平手，則半點不足為奇，但這個平手早到足足十五年。
不知情者只當(dāng)二人同為少年英雄，旗鼓相當(dāng)實屬正常，如沈碧辰與莫玄炎這等盤龍六峰最出類拔萃的弟子，方對其中利害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