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父殤
彈劾鶴齡與延齡的折子壓不住，朱佑樘只好遣侍郎屠勛、太監(jiān)肖敬審問相關(guān)人員，最后證實屬實。于是，給事中吳世忠、主事李夢陽等在朝堂上要求朱佑樘依法懲辦這些家奴并鶴齡、延齡。
消息早就由楊一清傳給正在江南游歷的韶齡，韶齡長嘆一聲：“看來吃不到青城山的桃子了?！?p> 見到韶齡，二娘坐不住了，一下子哭在韶齡懷里，可韶齡又不愿意為兩個弟弟求見朱佑樘。
二娘不放棄，說過一家子絮絮的話，二娘便又轉(zhuǎn)到兩個弟弟上來，便是“張家一門榮辱都在韶齡身，可是張家只有兩個男丁，要韶齡照拂”。韶齡適時地阻止了二娘，沉吟道：“弟弟們之前可以仗勢欺人，不過是因為女兒這皇后之位?，F(xiàn)在好些人知道女兒不在宮中，弟弟們便出了事，可見世人多勢利！明白這個道理，弟弟們受些懲罰也是應(yīng)該?！?p> 二娘便道：“若論勢利也總是有的?？墒乔也徽撨@事的由頭，便是張家就這兩個男丁，阿韶也不能見死不救。”
二娘的話尚未說完，韶齡便連連擺手：“二娘別再說這個，先不提我已出宮。就這事來說，皇上嘴上不說，心里卻是最忌諱外戚與皇室或重臣多沾染的。張家已經(jīng)封了侯爵，安安穩(wěn)穩(wěn)一生便了，何苦攪和進(jìn)來，再說了弟弟們確實搶奪百姓田產(chǎn)，該罰?！?p> 金氏遲疑片刻，猛烈搖頭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好容易興旺了，便是你弟弟們甘心，我也不能甘心呀！再說了，這京城里富貴的人家，哪家不是這樣占田的，他們不過是沒讓人彈劾罷了！”
韶齡郁悶道：“二娘萬勿糊涂。富貴如浮云，弟弟們已經(jīng)承襲爵位，不要沾染到官場里頭來。”
二娘猶不死心，還要爭辯，韶齡卻不給她機會，只說：“二娘，韶齡已經(jīng)出宮了，再無進(jìn)宮的緣由，這次回來全為看望家人，其他的事韶齡無能為力。我此次回來住在碧云寺，家里若是要找我，便來碧云寺吧。”說罷帶著瓊蓮便上了馬車。
第二日，父親張巒便來了，韶齡雖無奈，還是備下了父親喜愛的茶點，又擔(dān)心父親不放心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于是將客舍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更換了素衣。
果然，到了午后時分，張巒便跟著沈瓊蓮進(jìn)來，他仔仔細(xì)細(xì)打量著客舍的布置，方鄭重了神色道：“好久沒見娘娘了?！?p> 韶齡本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許多推脫父親給弟弟們求情的話，冷不防聽到這句，滿心感泣。
韶齡這才發(fā)覺父親蒼老了不少，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樣有力。
“父親最近身體可康??？女兒這次在外見到了小神仙，可為父親延年益壽?！鄙佚g擔(dān)心道。
可是張巒卻笑了：“娘娘不必掛心，臣總是要老的，只要你們平平安安，臣就無憾了?！?p> 韶齡難過道：“爹可別喊我娘娘了，爹必要長命百歲才好！”
張巒搖搖頭：“陛下未廢后，無論娘娘在哪里都是娘娘，臣今日前來不為其他。”
張巒接著說：“臣前幾年便在家中埋了二十幾壇子酒，本想等娘娘誕下皇子，待皇子娶妻和公主出降時飲用?！?p> 韶齡笑了：“那要讓父親失望了?！?p> 張巒也笑了：“娘娘，時光飛逝，臣還記得帶著娘娘去岳陽樓畫畫，轉(zhuǎn)眼間也十幾年了?！?p> 韶齡沉默。
張巒不再說話，微微顫顫站起來，轉(zhuǎn)頭囑咐：“阿韶，無論你做什么決定，阿父都支持你，你以后日子還長，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不要為家里擔(dān)心?！?p> 張巒一走，韶齡還來不及關(guān)上殿門，便落下淚來：“到底還是阿爹疼我。”
宮里傳來了消息，朱佑樘懲處了強取豪奪的家奴，收回了鶴齡、延齡所占民田，也決定削去他們的爵位。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意料之外的，張巒去世了。他來看韶齡時已經(jīng)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怕韶齡擔(dān)心，便自己隱瞞下來，連家里其他人都未告知。
張巒去世，張家因在風(fēng)口浪尖，并未大操大辦。
韶齡因為并未公開廢后，也不能送他最后一程。
是夜，韶齡換上一身素凈衣衫，只以素銀釵并白色絹花簪鬢，靜靜坐在靈堂前，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將整個房間壓得沉重而無聲。
朱佑樘靜靜走進(jìn)來，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他的臉也透著虛弱的蒼白。想是許久未眠，眼微微地腫著，暗紅的血絲布滿青白色的眼底，如縱橫交錯的血網(wǎng)。
朱佑樘定定地看著韶齡。
韶齡半晌之后才幽幽地輕嘆一口氣：“我父親走了?！?p> 朱佑樘輕輕握著韶齡的手，他的手指冰涼冰涼的，和韶齡的一樣，兩只冰涼的手彼此抵觸交纏，卻始終暖不過來。
兩人偎依在一起，地上影子重疊在一起，仿佛只有一個似的。夜風(fēng)吹起，遠(yuǎn)方悠悠蕩蕩發(fā)出沉悶綿長的靜默聲音，沒有聲音，可是韶齡心里的哭聲卻緩而重地拍在心上。
半祥，他徐徐道：“阿韶，朕已經(jīng)追贈張大人為太子太保、昌國公，謚號莊肅。朕親自寫了神道碑。”
“謝皇上?！鄙佚g閉上眼睛，窩進(jìn)他懷里，痛哭出來。
張巒的去世也暫時帶走了朝中對張家暫時的敵對，鶴齡和延齡的爵位保住了，鶴齡還繼承了昌國公的爵位。
“陛下，還記得那幅岳陽樓嗎？”韶齡問朱佑樘。
朱佑樘點點頭：“你離宮時候我讓沈大姑帶給你的?！?p> 韶齡打開卷軸，雖然過去了十幾年，畫上的岳陽樓依舊線條勁挺，韶齡指著畫中樓閣的第三層對朱佑樘說：“當(dāng)年，父親就是帶著我在這個地方看那煙波浩蕩的長江?！?p> 韶齡拂過卷軸，“日近清光”的紅印依舊清晰，“陛下，記得大婚時候，你答應(yīng)我要封我做個千戶?！?p> 朱佑樘笑了，說：“是啊，你現(xiàn)在想做嗎？”
韶齡點點頭，“愿我大明海內(nèi)平安、文武大臣忠正無私?！闭f完，提筆在紅印上寫下“直正智殿錦衣千戶安正文寫”幾個字。
朱佑樘從韶齡這里鄭重結(jié)果卷軸，喃喃說：“直正智，安正文，好，好！愿大明海晏河清，諸候畏，四夷服?！?p> 韶齡笑了。
朱佑樘看著她：“阿韶，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韶齡點點頭。
朱佑樘眼里泛起了水汽：“這次走你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韶齡不語。
朱佑樘：“也好，朕很想跟你一起去看看我大明的大好河山，可是朕被這紫禁城困住了，你就替朕去看看吧?！?p> 韶齡撫著朱佑樘的眼角：“阿韶走了很多地方，這些地方的百姓因為陛下的英明有了好的日子。可是陛下也要保重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p> 朱佑樘笑了：“好，朕答應(yīng)你?！?p> 韶齡最后擁抱了朱佑樘，耳語道：“陛下，阿韶在青城山等陛下?！?p> 朱佑樘震驚地看著她。
韶齡摸了摸朱佑樘的帝均劍，笑道：“不知帝均與桃花，哪個更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