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軋軋”地壓過青石板,穿行于京城的通衢大道。韶齡撩著簾子打量窗外的街道。李東陽果真沒有騙她,食店、客店、酒肆、餅鋪雜列其間,車水馬龍從中流過,熱鬧非常,就單從這街上的招牌來看這順天府雖在北方,卻應(yīng)有盡有,比應(yīng)天還要繁華許多。
“姑娘?!?p> 韶齡回過神來,看向坐在身邊的禾兒。
“怎么?”韶齡問。
“我們穿成這樣出來合適嗎?”她有些窘迫地道。
韶齡打量著身著小廝短打的禾兒,笑了笑說:“禾兒你今天打扮得甚是英武,不怕人看?”
“可是,可是......我回去怎么跟老爺交代。”
可憐她渾身不自在的樣子,韶齡放下車簾,安慰道:“我們來順天府已經(jīng)2個多月了,老爺之前答應(yīng)過我讓我去聚寶閣裱畫的,再說了我們在應(yīng)天的時候不是都穿男裝嘛。有誰看出來了嗎?”
“都看出來了?!焙虄亨洁斓?,“小姐,這順天府不比應(yīng)天,我們在這人生地不熟的,老爺千交代萬囑咐不可隨意出門啊?!?p> “哎呀?!鄙佚g不再理睬禾兒嘮叨,又打開簾子欣賞風景。此時的北京比剛來時的悶熱舒服太多了。一路上,韶齡先是盯著人家沖八寶茶湯的動作嘖嘖稱奇,接著又盯著擺“盤中戲”的場子邊上不肯讓趕車的小廝走。小廝見韶齡看什么都新奇,就告訴她:“這膠泥小人下面沒腿,做著一圈短豬鬃,所以敲了盤子能蹦達老高。”
車子又搖搖晃晃走了一會兒,在一座鋪面門前停下。趕車的小廝在外面道:“公子,這便到了聚寶閣了?!?p> 韶齡剛想掀簾子下車,禾兒搶先鉆了出去,她立定之后一手撩起簾子,一手扶住韶齡。韶齡拍掉她的手,小聲道:“我是少爺?!苯又洼p輕一跳,輕巧地下了車,只見鋪面上高懸漆著“聚寶閣”二字的牌匾,大門敞開著,里面站著個掌柜模樣的人。一進門,一個十七八歲模樣伶俐的跑堂就迎上來,笑著說:“這位少爺是來淘貨?小店古玩字畫應(yīng)有盡有!”
韶齡打量了一下店里,發(fā)現(xiàn)客人并不多,墻上掛的,架子上擺的也都是些不知名的物件,跟父親口中京師第一古玩店大相徑庭。
“我們是來裝裱的。”禾兒拿出畫軸。
“小店裝裱手藝也是一絕,整個京師有名的畫師都在小店裝裱字畫?!迸芴米钥洹?p> “是嗎?”韶齡環(huán)顧了一下,說,“可是我見店里并未掛有名畫師的字畫啊。”
聽到這句話,那個掌柜模樣的走上前來,“這位少爺好眼光,能否讓小的給少爺長長眼,看看少爺這幅畫要如何裱?”
隨著畫軸展開,掌柜嘖嘖稱贊:“筆法自然,構(gòu)圖雄渾有力,好畫啊。不知少爺要如何裱?”
“各種手法價格幾何?”韶齡問。
“小店有宣和裱也可京裱、蘇裱?先不談價錢,小人看少爺這幅畫難得,不妨用京裱,一來適合此畫雄渾的氣勢,二來小店也最擅長?!闭乒裾f。
韶齡頷首,這宣和裱起源于北宋宣和年間,裝裱多是畫心上下鑲隔界,不鑲綾邊,周以古綢絹邊欄之。但是本朝開國以來,隨文人畫大興,以素絹或淺色絹作裱料的裝裱逐漸增多,所裱書畫因綾絹色彩及操作技法及裱幅形式的不同而具有地方特色,如京(北京)裱、蘇(江蘇)裱等,相比前朝的宣和裱,京裱確實更勝一籌。
“也好,用京裱價格幾何呢?”韶齡問。
“小人見少爺此畫難得,就給少爺一個實價,十兩銀子?!闭乒裾f。
“啥,十兩!少爺,一兩銀子都能買一石白米了。”禾兒驚訝道,接著又悄悄拉著韶齡說,“這大概是黑店,我們快走?!?p> 這正被掌柜的聽了去,生氣道;“這位小哥,生意可以不做,這話可不能亂說,你出去打聽打聽我們聚寶閣是順天府第一的古玩字畫鋪子,什么名家的東西沒有,王公大臣都來我家鋪子淘貨,這可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來的地方,要不是看這畫頗有江夏書畫的影子,我們還不愿意裱呢!”
這掌柜的這么說我也來了脾氣;“名家大師?哪來的什么大師,這墻上掛的都是摹本?!?p> 韶齡指著墻上一副王羲之的書法道:“王右軍少年時寫字多用紫紙,中年以后多用麻紙,又用張永義制紙,而這幅尺牘雖精心做舊過,仍可看出是竹紙涂蠟,必是贗品?!鄙佚g又指著一幅歸于張萱名下的宮苑士女圖道:“這也是贗品,張萱是唐代玄宗朝時人,那時內(nèi)臣戴的是圜頭宮樣巾子,而這畫中人頭上卻戴漆紗纏裹的幞頭,這是唐末才出現(xiàn)的樣式。”
“別胡說八道。”跑堂打斷她。
“哎?!闭乒駭r道,“原來少爺是行家,請少爺跟小人進內(nèi)堂品畫,精品都在里屋?!?p> 禾兒攔住韶齡:“公子可不敢去,萬一他要揍.....”
掌柜的笑道:“小哥多慮了,小人只是見少爺懂畫,故請少爺里面喝茶而已?!?p> 韶齡想了想也對,所謂財不外漏嘛,也是這道理。于是帶上禾兒跟上掌柜走進內(nèi)堂。
進了大門是一個照壁,左轉(zhuǎn)便是一個院子,種著一些低矮的灌木,沿鵝卵石拼花小徑擺一溜盆栽杜鵑。
兩人正沿著院側(cè)的半壁廊緩緩而行。忽然,轉(zhuǎn)彎處竄出一隊人來,把主仆兩嚇了一大跳,禾兒嚇著了,“啊”地驚叫一聲,虧得韶齡一把扶住她才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只見這隊人身著飛魚服,手持繡春刀,氣勢洶洶地進來。饒是再沒見識的禾兒,也聽說過“寒月化五龍,飛魚瞻玉京。詔獄喪易牙,繡春照雪明?!边@句形容錦衣衛(wèi)的句子。
為首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衣著跟其他人不同,玉帶蟒袍,內(nèi)里是一身艷麗的紅色,跟這身嚇人的裝束不同,他有一張白皙清美的容顏,眼角下一顆淚痣,神色嚴肅,一身裝束竟在他身上被穿出了一絲文士衣冠的雅致,又帶著隱約的妖艷。
少年的目光在韶齡臉上來回掃了兩遍,接著用陰冷的聲音道:“北鎮(zhèn)撫司辦案,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帶回詔獄審問!”
詔獄?不好,那可是個進去就出不來的地方。
“敢問大人,為何拿我?”韶齡大聲問道。
“那你為何出現(xiàn)在此?。俊鄙倌晁菩Ψ切Φ乜粗f。
韶齡趕忙拿過禾兒手中的畫軸:“小人才入京師,偶有小作一副,聽聞聚寶閣裱畫為京城一絕,顧來此,又聽掌柜說后院有精品,小人愛畫如命,顧隨之來此品畫?!?p> “才入京師?第一次來聚寶閣?可有證據(jù)?”少年懷疑地問。
“小人隨父親來順天府赴職,才到順天府,大人可去查驗?!鄙佚g想了想晚說還不如早說,“而且小人不知大人拿小人何事?”
“禁中發(fā)生此等大事,你這是裝蒜,大人他有可疑,而且我們接到密報...”旁邊一個兇神惡煞的飛魚服說道。
“哎?!鄙倌曛浦沟?,又指著韶齡的畫說,“打開。”
韶齡趕忙打開畫軸。
少年低下頭仔細看了看,道:“這是你畫的?可這畫中的皴劈飛動明明是吳次翁的技法,他早在多年前就因得罪了當今圣上被貶出宮了,到現(xiàn)在都沒有他的行蹤。說,你從哪里得來此畫?”一邊問一邊拔出繡春刀指著我的脖子。
韶齡頓時感覺左邊脖子涼颼颼的,禾兒嚇得暈了過去。韶齡努力平復(fù)下來道:“確是小人所作,大人不信,小人愿馬上再做一副?!睙o論如何不能供出老師所在。
“大人跟他啰嗦什么,帶回詔獄,看他說不說。”旁邊的飛魚服說。
“去拿筆墨紙硯,”少年吩咐道,又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如果說謊,詔獄里18般的刑具可饒不了你?!?p> 韶齡連連點頭,拿過筆墨紙硯就信筆畫來,未作底本,生怕他下一刻便后悔了?;艁y間前額有幾縷發(fā)絲垂下,隨著運筆動作不時飄拂于臉側(cè),但是她始終專注地落于畫上,毫不理會。不到一刻鐘,同樣的一副岳陽樓便完成了,雖說倉促,但是確確實實是一樣的筆法。
少年看了看畫,喃喃道:“難道世上有第二個吳次翁?好吧,你走吧?!?p> 旁邊的飛魚服還要阻攔,卻被他攔下了。韶齡拿了原來要來裝裱的那幅岳陽樓,拉著被搖醒的禾兒狼狽地跑出了聚寶閣。
當晚,韶齡和禾兒忐忑地在家等父親下朝回來,生怕今天這出給家里帶來了麻煩??墒且恢钡搅税韺m門下鑰了張岱都沒回來。這下連帶二娘也擔心起來。
“你爹今早天沒亮就入宮了,怎么這個時辰還么回來?”二娘奇怪道。
“娘,我跟延齡今個兒去府學(xué),聽說了一件大事。一直沒敢說。”鶴齡躊躇道。
“都什么時候了,快說。”二娘著急說。
“你們聽了可別往外說,據(jù)說,昨晚宮里有賊人行刺圣上?!柄Q齡神秘的說。
“什么?”二娘驚訝道,“居然有人在紫禁城里行刺?圣上沒事吧?”
“據(jù)說圣上昨晚在王皇后處,不過是幾個小賊,很快就被處置了,只是...”鶴齡頓了頓,“不知怎的圣上竟然懷疑王皇后與行刺有關(guān).....”
二娘與韶齡對視一眼,喃喃道:“這是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