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落人間
西丘霞國,祈圣城繁華的道路上,本應是熙熙攘攘,但今天的主道卻顯得有些安靜,少有的人們也是將目光不時往道路中間掃去。
道上比平時多出了一個十數(shù)人護衛(wèi)的馬車,十六騎看起來十分年輕的護衛(wèi)守著一輛顯得并不起眼的馬車,駕車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黑衣少年,馬車后兩騎押送了幾口看起來雖少見卻也并不是珍貴的紅木箱子,而引人注意的卻偏偏就是這幾口箱子。紅木是上等紅木,上面的花紋雖是特殊的樣式,但也不應夠讓人如此好奇。
“沁兒,你不看一下嗎?”車窗簾子被掀起,一只修長的手沒有女子的柔美,卻也不似男子那般,手上一層薄繭若隱若現(xiàn)??∶赖膫?cè)顏上有一抹疑惑,平日里從不會這么安靜,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嗎?
稚嫩的女孩兒聲音傳來:“不用了。父親,以后,我們不回去了嗎?”人兒小小,在父親身軀的遮擋下,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
車簾已經(jīng)放下,只有低低的聲音傳出:“暫時不回去了?!?p> “是嗎?”聲音里有淡淡的失望。
“等你再大一些。這次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放你一個人在那里總歸讓人不太放心。乖沁兒,那里只會是你的,你總是要回去的。”
“可是,父親,母親說再過幾年,就讓我跟她過去?!?p> “那么,你喜歡嗎?”
“不喜歡,就可以不過去嗎?我現(xiàn)在是母親唯一的女兒,母親也因為……因為那件事跟父親和離了?!?p> “沁兒,你還小,不用這樣?!备赣H語氣帶著歉疚和心疼。
“父親,我都懂。您知道的,我生而記事,而且你們在我兩歲之后就很少來看我了。”
“是父親對不起你。”
“你們兩個我真的誰也沒怨,父親不必如此。何況,這次你們一下子全跑來,還陪了我這么久,應該沒時間安排你們自己的事吧?”
“什么事都沒有你重要。”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似乎是觸碰到了什么禁忌一般。但其實,這一切讓人隨便聽到都是不要緊的。
“父親就這樣把我接過來,不會有事情嗎?”
“不會,府里側(cè)王妃管不到你,這京城該知道我早已娶妻的都知道,我接自己嫡女回府沒什么不對?!备赣H笑著安慰。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母親她的身份畢竟是個問題?!?p> “先皇知道,當今又怎么會不知道?皇家既然已經(jīng)知道,其他人不重要?!焙螞r京城里該知道的應該都知道了,有本事去找東陵麻煩去。
“好吧,一切交給父親處置?!?p> “到了之后,要見一見其他人嗎?”
“父親,我一定要今天見嗎?”正式見面嗎?現(xiàn)在她這個樣子可是不方便見人的。
“只是讓你認識一下罷了。你可以先見一見,順便看看有沒有處得來的,不喜歡的父親就讓他們躲遠些?!?p> “父親,那是您的妻妾和子女,不是閣中的那些侍婢奴仆。”
“父親知道,可是,你比較重要?!?p> “父親你這樣……算了,你們兩個總是這樣子,女兒說不過。”
“你還是個孩子。”
“父親,母親說過,一般孩子六歲開始記事,算起來我應該是十二哦,已經(jīng)不能算是小孩子了,母親說她十歲的時候就跟您成婚了?!?p> “你母親還真是什么都跟你說。行了行了,父親不說了,只是,你真不要服侍你的人?只墨一怕是不太方便。”
“母親說她會讓之前服侍女兒的人盡快過來,她們比較了解女兒的喜好,就不麻煩父親了,至于中間這段時間,女兒自己來就好。父親是知道的,女兒不只是你們的孩子,沒有誰行走江湖還要帶一大群奴仆前后服侍的?!?p> “可是,有條件還為什么要如此呢?我的女兒應該有最好的?!?p> “父親,最好的是屬于皇帝的,尤其是在這一國京城?!?p> “呵,只有‘皇帝擁有最好’這句話是天底下最大的幌子。何況沁兒,以你的身份……”
“父親,可以不要提這些嗎?”她從心底對這件事情感到反感。
“好。”
再無話語,馬車安靜的走向更為寂靜的街道。這條道上,只有三兩座宅院,而只有一座有人居住,定寧王府。
王府門前,定寧王世子秦逸帶著家中下人守在這里。
沒人會想到,霞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定寧王會與蕪國邊境的仙音閣有所聯(lián)系,更沒人敢想江湖中人稱“九霄仙音”的林九音與定寧王秦箏為同一人。所以蕪國龍門血洗了閣主未歸的仙音閣。但最讓人想不到的是,仙音閣的閣主夫人竟會是精女皇儲承親王殿下卓驍。所以,龍門注定了就此灰飛煙滅,只因為,少閣主林逸雪常年只在仙音閣,幾乎不會離開,而這少閣主,年僅六歲。
當然,這些,還都沒有流傳開來,大家只當是秦箏為了女兒,對龍門動了手。
秦逸看著遠處漸行漸近的馬車,心中只覺莫名復雜。府中沒有正妃,他這世子的母親也只為側(cè)妃。在他很小的時候,祖母還在府中,可似乎,祖母并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任何一個妹妹。但祖母卻做主,他母妃在府中的一切待遇以正妃的規(guī)格來,宮中對此也置若罔聞??墒?,父王是世子時,他的母妃是妾,父王是王爺時,他的母妃是側(cè)妃,這個家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女主人。
卻原來,父王更在意的身份是林九音,更在意仙音閣,在那里,他有妻,有女。與之比,王府的一切竟似多余。
“你怎么在這兒?”溫潤的聲音,柔和的五官,秦箏已經(jīng)下了馬車,年近四十的他懷抱一個六歲的女兒,竟依舊是那么和諧,與秦逸站在一起更像是兄弟。
秦逸低下頭:“接到消息父王近日回歸,兒子理當迎接?!蓖笛廴デ疲⌒〉囊粋€人,只有六歲就已十分精致的小臉上戴了薄薄的面紗,隱約還能看到些許淺淺傷痕,一雙星辰似的眼眸中,有著不應在這個年紀所出現(xiàn)的成熟。
秦箏皺眉,卻覺環(huán)抱自己的小手輕拍了拍,終是沒有將口邊的話說出,只輕道:“先進去吧,叫人把東西搬進雪園。”就直接臺步自正門跨入。
看著走遠的背影,秦逸小心呼出口氣,忙指揮家人把那兩口箱子搬走。只是,在看到箱子上的花紋時,眼神微閃了閃,卻沒再多言。一會兒再說也一樣吧?他如是想著。
雪園,整個王府最漂亮的園子,也是除正院外最大的,只是這位置在內(nèi)院與外院之間,且隔壁便是另一座空置的府院。這個園子在老王妃還在府里時便開始修整,如今整個王府除了定寧王秦箏之外再沒有主人進去過。十日前秦箏傳信要管家?guī)舜驋哐﹫@,這些事不許王府其他人插手。
今天,秦逸第一次走進雪園。與預想的精致不同,這里一半被改造成九曲回廊的水榭。霞國地處西丘,本就少有河流水源,這一處布置,已經(jīng)能看出耗資巨大。至于另一半,秦逸覺得是進了哪個世家公子的居所,且這個世家公子絕對與江湖有聯(lián)系,一點也看不出這是給女孩子準備的。
秦箏溫柔的問懷中的女兒:“要住哪里?”
女孩兒環(huán)顧四周,目光在水榭停留許久,才看向另一邊道:“正房吧,女兒身上還有傷,水汽濕冷不利恢復?!?p> “應該問題不大,父親叫人引了溫泉水過來,水榭只會比較濕潤。這邊氣候干燥,沒有南邊舒服?!鼻毓~試圖說服女孩兒。
女孩兒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說什么。她偏過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自己這同父異母的大哥。秦逸十六歲,比她大了整整十歲,樣貌只與秦箏有五六分相似,更少了那種謫仙之感。見女孩兒看過來,秦逸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眼中略有幾分艷羨。
秦逸心下有點吃驚,王府中最小的庶弟今年一歲,但再之上便沒有比這個妹妹還要小的了。他同母的二妹秦姝已經(jīng)十三,可看上去,似乎自己的妹妹更像孩子,十一歲的四妹秦嫵更是一個地道的還沒長大的嬌嬌女。當然,兩個妹被他和母妃保護得很好,但與他同歲,明年就要出嫁的庶出大妹與之相比也是不足。不要說什么只是一眼,看著那雙眼睛,就好像面對父王,不由讓人心下一緊。
“大哥一起進來里坐吧?!甭曇糗涇洠貉壑写藭r卻已無邪,“父親應還有事要忙,不必陪女兒,這里有大哥照應,想是無事?!辈恢螘r,女孩兒已落在地上,面對著秦箏,身后則出現(xiàn)了一黑衣少年。
秦箏卻是愣了一下,看女兒態(tài)度堅決,再看看秦逸,似是在心底做了一番計較,終是妥協(xié):“看起來,你已有想法。也罷,你自小就有主見,既然不想父親陪著,父親便先離開。園子給了你便自己安排,父親就不管了?!八D(zhuǎn)向秦逸,“你招呼你妹妹?!闭f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秦逸有些尷尬,看了看侍衛(wèi)模樣的少年,又在心底默念了幾遍“她還是小孩,是我妹妹”,這才伸了手:“去正房的話,要大哥牽你過去嗎?“他們停留的位置實在不好,距水榭不遠的池邊,正在幾塊露出水面的白石上。這妹妹個子小小,又聽還有傷在身,應是不便。
女孩看了看,還是伸出了手:“勞煩大哥了。小妹卓凌,字冰沁,當然,也叫林逸雪。不過這個身份已經(jīng)沒必要了?!?p> “卓嗎?”秦逸心下念了一次,很快收回心神,小心牽了女孩兒往正房走去。
一個時辰之后,秦逸神色復雜的離開了雪園:“看起來,有必要先同母妃說一下?!?p> 卓冰沁則坐在房中,面前茶水猶溫,再伸手取來喝了一口:“墨一?!?p> 黑衣少年上前。
“去霓裳羽衣,給我母親送消息,我安然到了。最近幾日的吃食,你親自去外面買來來,我已同父親說過等母親安排的人到后就開小廚房。我這幾日喝的藥,到榮善堂直接抓藥熬好送來,這邊暫時就我們兩個,不開火?!痹谑诌叺南渥永锶〕鲆粋€小匣子,從里面抽出兩張銀票遞過。
墨一接過,沖卓冰沁行了一禮,轉(zhuǎn)身便出去了。
卓冰沁從匣子底部取出了一本小冊子,略翻了翻,丟在了一旁:“看起來,也并沒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陛p風吹過,書頁翻開,停在的那一頁上分明寫有:“秦逸,王府長子,三歲請封為世子,性格溫柔,肖父……”
側(cè)妃房中,側(cè)妃王氏與她的親生女兒秦姝正在等待,見秦逸過來,側(cè)妃忙問:“如何?可是見到了?”前日聽說了王爺把在外面養(yǎng)著的女兒親自接回來,她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王爺外頭有妻子,她也是知道的,畢竟當初她也是在那位面前執(zhí)過妾禮的,只是不知道那位的身份罷了。這一次前去接人,怕不是把母女兩個都接了來。她自己倒是沒什么,可自己的兒女,這可就是實實在在的庶出了。
秦逸看看四下,親近丫鬟已去外面守著,房中只她們母女,不覺有些好笑:“母妃,還不至于如此,又不是在謀劃什么不好的事?!?p> 側(cè)妃白了兒子一眼:“你說得輕巧。王爺叫人收拾雪園,還不許我插手我明白,那位身份不一般,我這側(cè)妃說到底就是個妾,那位母親還在,萬沒有讓一個妾來幫著操持的??晌颐靼讋e人不一定明白,再有不好的揣著明白裝糊圖的,傳出些不好的,白讓王爺惱了我還連累你們?!?p> 秦逸有些好笑,也確有點無奈,定寧王府人不算多,但也不少,父王脾氣溫和,只要不觸及他的底線就不會多管。母妃一直以側(cè)妃的身份管家,下面姨娘總有不服,這傳小話亂說的也不是沒有。所幸母妃一直本分,不留人話柄,父王也算信重。
秦姝已有些急切:“哥哥,那個,那妹妹,你可見了?脾氣如何?”
提到這新來的妹妹,素逸深吸了口氣,才鄭重道:“我正要說,母妃,在父王沒說正式見面之前,您不要先去。不過,讓二妹四過去坐坐也好,女兒家相交最是正常,父王不會多說什么?!?p> “那,她還缺么?帶了幾個人?這月的例銀剛發(fā)下,該給她送些零花的,可送多少合適?”側(cè)妃有些愁。定寧王府雖傳承幾代,但也不是沒衰落過,最近的一次正是她進門之前。之后,雖秦箏上了戰(zhàn)場并得勝而歸,但王府之前已經(jīng)傷了根本,不是那么好重回全盛的。側(cè)妃又本就是庶女出身,之前更是以妾的身份入府,就是想拿體己陪嫁出來也是沒有的。
秦逸卻是搖頭:“母妃,這便是我要叮囑的,您可以送些吃食或小玩意,但不可送銀錢過去。”
“這是為何?咱們府上還養(yǎng)不起個人了?待傳揚出去只叫人笑話?!扒劓辶嗽?。
“只因她姓卓而不姓秦,更因她又姓林卻依舊不姓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