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白允對她說,隨他飛翔,她明白,此番飛翔,也只有與他一道,才有了最深刻的意義。
說完,白眼像陣密密層層的不透黑風(fēng),包擁著她,只一剎,他們便不斷地向下沉陷,像是腳下的地突然無止盡地分崩離析,那種分秒落空的感覺,竟似飛翔一般!
她緊緊牽著他的手,不放開,感覺全身每一個毛孔都舒張至極致,身體通暢得接近消失!
大地,是無數(shù)層交織細(xì)密的氣蘊和水紋,一切,封閉在巨大無垠的夜黑中,沒有動靜、聲音,超越理解,屏除語言。
不斷掉落遂變成了失重的飄蕩,磁航錯綜,身旁無盡糾纏的,是億萬不可計數(shù)的白根!
沿著樹的生命飛翔地底的于文文,只能緊緊牽著白眼,那牽繫,便是衷心的依靠。
她讓心中的平靜,不斷分化成細(xì)小的視覺,一條條經(jīng)絡(luò)相連,便成了一雙獨具之眼,視線所及,盡是無邊無際的地底深處,無限細(xì)分伸展的的連綿生機(jī)。
平靜,于是生出了狂喜,因與未知緊緊依存,而天真不畏的狂喜!
綿密如織的白色毛根,在眼前疾速地擴(kuò)散著,根土聚結(jié)處,若有源源不絕的紫氣,氣息匯聚成漩,若有磁浮,那便是墜落的終止。
白眼遂又拉著她,向上攀昇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身體漸漸感受回許多沉重、悶窒。
土石、枯枝、千萬落葉、細(xì)水密流,層層纏阻,無心糾葛。
他們破除萬難至飛昇一處完全陌生的地表──
藍(lán)色的月下,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榕,被無數(shù)地底飛翔的毛根撐起,漂浮半空中。
藍(lán)色的樹下,嵐霧裊裊,最接近天邊的枝頭,有隻鳥,全身金綠色羽毛,眼眶處有白紋,牠佇留在所有的景物之上,在寂靜的藍(lán)色夜下,發(fā)出了俊鳴──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嗚……咕呲咕啾玆……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嗚……咕呲咕啾玆……
“用盡有限與無限的時間,我仍無法明白,祂,說著什麼?!?p> “有限,無限,你既生而為鳥,又選擇轉(zhuǎn)生為人?!庇谖奈囊巡挥廾?。
“祂一定說著什麼,只是我再也無法懂得。”
“你又曾與這棵老榕,修成關(guān)係匪淺,你是樹的一部分,也有人的心魂,天上,那便是綠繡眼的神靈?那道透明綠色的影子,祂在那唱,疑惑于是籠罩了你。”她靜靜地說。
“歌聲是生命中,一股美好的能量,即使那是一首悲歌,我已全神專注地傾聽,歌裡縱有滿滿的訊號,卻因我的穿梭,空洞了意義,這一切都以孤獨的面貌,發(fā)生著,我,無知亦無覺。”
“于是你佔用我的時間來思考?”她問。
“希望妳,能幫助我看清??匆妸?,我看見孤獨。接受孤獨,原是接受了一切?!?p> “那空洞,便是一種意義。我終于明白,人有多渺小,智能的極限并非窘促,但是接受不同體系的思考原是如此……”她想說,坦然的歡喜。但,就是說不出口。
樹梢的鳥,漸漸淡得溶入了月的藍(lán)光,那聲音還持續(xù)著──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嗚……咕呲咕啾玆……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嗚……咕呲咕啾玆……
一種讓人想要不顧一切記住的聲音,明不明白已經(jīng)不是重點,接受那份不明白,雙腳便踏上了實地。
“原來,你情愿走過樹魂,化身成人,也許還經(jīng)略更多其他物種的冒險轉(zhuǎn)生,只為明白,從自己以外的眼光,能否再次參透自己。你對自己,認(rèn)真了千萬年,依然在追尋,依然在思考,依然不放棄?!彼f。
他回應(yīng):“妳,亦如我這般?!?p> 老榕蔭,月光衣,白眼的身旁又出現(xiàn)了那朵馨香動人的白花,那花像是一句美麗的話,在所有有限的傳達(dá)中,發(fā)射著無限的能量。
“那白花,是什麼?”她問。
“一種看護(hù),一份天地之間的仁慈,寬慰著寂寞的思考,憐憫因失去網(wǎng)絡(luò)連結(jié),而受苦受困頓的思考?!彼f。
“鳥,有劫難?”她問。
“我一直認(rèn)為是,所以擔(dān)心。我擔(dān)心,祂,卻始終不為所動?!彼f。
“也許生命之鳥,本該無情,時而飛來,剎時飛走,沒有眷顧,所以輕盈?!彼f。
“為什麼天地不老,孤獨應(yīng)是原貌,何必憂愁,何必不忍,怎奈我心有一介凡夫,于是心中不忍,心中有愿,再不值,也為了我的有情貪戀,投下了永恆?!卑籽塾挠娜?,聲如細(xì)水長流。
“我感覺,你,平息了?!彼f。
“當(dāng)妳第一次伸出雙手,想要救助那隻受傷的綠繡眼時,妳其實寬慰了我的孤注,我期待一場對話,期待兩心的接觸?!?p> “接觸,而不是理解?你其實已經(jīng)接受了心中的謎底。”她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安定。
“愚鈍,所以還要一面鏡子,證明心眼所見?!彼f。
“無聲的歌,無法解釋。不必解釋?!?p> “捕風(fēng)捉影,都是自我,而我以外,天寬地闊?!卑籽壅诡佄⑿?。
“太寬闊,無所佇,便是永遠(yuǎn)漂流的悲傷,我認(rèn)真地同情你,那一定很不容易?!?p> “我愿是首鳥靈的悲歌,在歌聲停止時,消失于黑暗,將我擁有過的一切真執(zhí),以花香撫慰天地間,對鳥唱感到疑惑的真心?!卑籽蹖⑹址旁谛厍埃驗樵敢鉃樗N族類思考的心,便已是跨出了善意的一大步。
“所以,你要回到你自己?”她問。
“經(jīng)過這段漫長的時間,我也在問,我是什麼?!彼亍K巡恍枰獯?。
“而你這身一介凡夫的故事呢?”
“透過這形體,卻再也聽不懂自己,什麼是自己,我又何必再循法去解釋?!彼f。
“你,就是祂?!彼阎?,只是愚昧地還想說出口。此時的愚昧,是種溫暖的依靠。
“若能不是,才得看清,身上,萬古流著的天地驚覺,宛如先知。”
那便是他所在的無止盡孤獨?。?p> “我感覺,你要離開了。”縱有千頭萬緒,她依然冷靜面對。
“祂,就這麼唱著,不在乎其它。是不牽掛。無須牽掛?!?p> 大地是一處深遠(yuǎn)的黑暗,無邊際處點著月,月若是夜的眼,那光,是千年敘事,直到釐不清最原始的故事。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嗚……咕呲咕啾玆……
“我們,會再見面嗎?”她問。
白眼云淡風(fēng)清地一笑,天角的月退出了迷離,冬夜雷鳴希罕,恰似悲傷的鼓陣。
為離別?為那可憐的有心?
“在鳥的歌聲中再見吧?!?p> “任你來去?!?p> “妳亦如是?!?p> 白眼張開寬大的胸懷,讓她打開全心地依偎。
他有心跳,強大、劇烈,而且抨擊著她的。
兩重心聲共振處,暖暖細(xì)流,將兩道靈魂,同時穿透......
那是各自看見了自己,也看見對方的澄澈靜夜思。
她想緊緊包擁這份永遠(yuǎn)的神秘,雙手劃過平凡而渺小的期許,只回到了驚心空虛的胸前。
驚心,也只需一剎。
回頭望,松林正在不遠(yuǎn)處滔滔作浪。她就站在無言無影的百年榕樹下。
再抬頭,老榕不再遮天漫地,而是遠(yuǎn)方草坪中央,一抹與夜幕互望的黑影。
驚覺仍佇立松林裡的于文文,感覺單薄,但心底厚實。
風(fēng)近風(fēng)遠(yuǎn),她舉起了右手,輕拂耳后飛亂的短髮,感覺有股溫暖,說不出,至少不再孤獨。
只想牢記這一刻。
回身慢行,松針輕軟慰撫,多情沒有不好,就算沒有永恆,好在曾經(jīng)經(jīng)歷扎實的感動。
不久,盡頭出現(xiàn)路燈稀疏的校園。
踏上柏油地的第一盞幽微路燈下,站立著深藍(lán)夾克的彼得。
那身影,美得驚心,因為,是她第一個想見的。就像第一次見面時,他已經(jīng)溫柔地等在轉(zhuǎn)角,幾世紀(jì)。
于文文邁步上前,彼得低頭看著地上她的影子說:“雖然妳曾拒絕了,但我還是期待,和妳一起,在松林裡漫步?!?p> “那,漫步的時候,我們該說些什麼呢?”她微笑。
“我也想跟妳說說,關(guān)于我母親的故事,那是一些困擾了我很久的過去,也是我心中份量獨特的記憶。我不曾向他人傾吐,留給妳,妳愿意聽嗎?”
她深深地點頭,眼中神采奕奕。
彼得又說:“但,我也必須告訴妳,那日,在新大樓空教室拍完妳的獨處,我其實沒有離開,我跟著妳,下了樓,過長廊,出側(cè)門,我看見妳,救了一隻受傷的鳥,妳很害怕,卻很有心。那時,我才轉(zhuǎn)身離開,我感覺看見妳的真心,那一刻,妳很美。我告訴自己不要放棄妳,我多希望,妳拾起的那隻鳥,就是我?!?p> “一起走走吧!任何你想對我說的,我都愿意聽?!庇谖奈臓科鸨说玫氖郑黄鹱哌M(jìn)今晚那片特別幽深的小丘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