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結束,榕樹下擠進來一個人,他滿臉笑容,手上一副羽球拍,臂前挽著一件女用白毛衣,像個大孩子一樣,沒有一點做作。
他說:“妳來了!希望沒讓妳等太久。我要那些打球的朋友不準跟來……”
說著,他朝草坪一方大力揮手,那裡有四個穿著運動服手拿羽球拍,比他年輕許多的學生猛做著鬼臉,還做勢要朝榕樹這裡走來。他們互相打鬧一番,終于轉身搖著屁股、跑跑跳跳地離開。
“唉,就是他們,都是生物系的學生,也是我打球的朋友,剛剛跟他們盧好久,叫他們不能跟來!本來都說好的……對了,這是妳的毛衣――”
遞出時,發(fā)現象牙白的針織袖管上沾了些泥土,便將毛衣對著腿心撣了撣,才又雙手奉上。
于文文接下毛衣,心想,那低沉的聲音呀!
望著眼前這人,記得他在坐滿學生的課堂上,以極為誘人的聲線,談論著全球暖化對鳥類的影響,那天,所有學生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那天,他的課堂演講,令人難忘――
“同學們,科學家自1860年,開始紀錄全球溫度的變化,那是多麼有先見之明的舉動?。∮谑?,今天我們可以明確地說,全球正在暖化中。影響所及,我們發(fā)現全球熱浪頻率增加,乾旱區(qū)域擴大,屢屢在地區(qū)溫度創(chuàng)歷史新高之后,便有酷寒、大雨、嚴重風災接踵而至。兩極冰塊消融中,極地動物瀕臨絕種。溫帶植物最快以每年800至1000公里以上的驚人速度,向北遷移。別懷疑,植被,是會遷徙的。可憐的是,氣溫,還苛刻地影響著鳥類的棲地!
極冰融解,水平面上升,人們居住、耕作的土地縮減,不得已,便砍伐森林尋求沃土。林地復蓋率遂因各種人為、經濟因素在過去三百年內,快速消減。需要陰涼棲地的鳥類,缺少筑巢基地,有著強壯翅膀的便舉族向北方遷移;那些稚嫩美麗的留鳥,常因為筑巢危機而錯失繁衍季節(jié)。牠們開始發(fā)展出適應環(huán)境的新能力,進駐鄉(xiāng)鎮(zhèn)、都市,在燈箱招牌間跳躍,在電線桿端佇立,在凌空橫越交通要道的纜線上驚險列隊,在冗長車陣和廢氣濁流中瞇眼穿梭。
牠們尋找建筑物的庇護,也許是屋簷內側、窗臺一角、頂樓儲水塔底下,或者陽臺天花板上的燈座。牠們在水泥環(huán)境裡尋找不熟悉、現成、看似能用一陣子的落腳,繁衍著相對脆弱而苦命的下一代……”
他的演說措辭細膩,語氣熱切,低沉嗓音縈人腦海。
白毛衣暖熱著于文文的手,她忘了究竟是在校園裡散步時將毛衣掉在路上?還是在圖書館的某個角落裡忘了毛衣?更不清楚眼前這位頗受學生歡迎的教授,怎么會為了一件毛衣相約見面?
他滿頭自然捲髮,細長鳳眼彎成新月。
如果他當場看見她掉了毛衣,為何不當下送還?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又怎能確定那毛衣是她的?毛衣上又沒有繡名字!
他竟然神通廣大地找到她的室友古三梅,請她留了張字條在宿舍房門上,說明何時何地親手交還毛衣。
為什麼要親手交還?于文文想,他想跟我說些什麼嗎?
打量,發(fā)現他因運動而充氧的紅頰透著粗大毛孔,眼角笑意消失的地方有三道成形的魚尾紋,儘管他全身散發(fā)著接近青春的真誠,那對莢衣輕含的靜定雙眸與眸中流露的沉穩(wěn)光澤,讓于文文相信,他并不年輕。
也許他是副教授,若是正教授便算是年輕的。而他,竟有那樣一雙比一般人寬橫而大的手掌!
“自我介紹,我叫屈俊平,學生叫我屈不平,妳覺得我的手很大嗎?像我媽,我媽說手大的人能拿穩(wěn)球拍和錄像機,剛好這兩件事,都變成我的最愛。”
“屈老師,”于文文禮貌地:“錄像機?您玩動態(tài)攝影嗎?”
“喜歡拍數位V8,錄像是個很傳神的詞,錄在記憶卡上的是人的身影卻不是性靈,能拍下運動中的人,卻拍不下流動中的心情?!?p> “您也教動態(tài)攝影嗎?”于文文問。
“沒有,不過學校有個專業(yè)社團,有些年輕的教授也加入,‘擎覷園’聽過嗎?擎舉的擎,偷覷的覷,就是看的意思。我是這個社團的成員?!?p> “我寧愿是趣味的趣,擎舉鏡頭,收錄趣味。那個虛見覷字不是有偷窺的意思?”于文文冷冷地。
“擎舉是掌控,要能掌控就要透過制約學習,覷是窺伺,意思是看得格外認真仔細。這是個容易讓眼睛懶惰的時代,因為太多影像產品把我們的眼睛服侍得太好了,電影就是最好的例子,那些驚險萬分的爆破、嘆為觀止的奇景,都讓觀眾的思考停止在快感享受,也就是不思考了。感官刺激常常變成一種盲目的感覺,卻沒有累積我們的視覺經驗,讓我們更懂得如何去看,才看得仔細,在看的過程中,保持一定思考。學動畫攝影就是要學習看仔細,不止用鏡頭攝影,還要用心?!?p> 屈俊平拂下額上的細汗,帶趣地打量著于文文。
“為什麼喜歡攝影?就為了看仔細?”于文文挑剔地。
“因為先留住人的身影,再探究人千變萬化的心性,這種認識人的過程提醒著我,人是有許多深度的。”
“你都拍些什麼人?”于文文單刀直入。
“拍我想認識的人?!?p> “你有拍我嗎?”于文文大膽地。
屈俊平停了幾秒,說:“我發(fā)現妳很有趣,妳的問題都好直接,我們不像是面對面在說話,倒像是在網路上聊天,大家直來直往,好像客套都可以全免了!”
“謝謝屈老師找回我的毛衣。”于文文不忘追問:“你有拍我嗎?”
屈俊平輕輕皺一下眉頭,他并不欣賞這樣直截了當的問題,那像是遇見扛著攝影機用其背后強大的傳播機制強求受訪者笑臉的記者,也像是懶惰不愿思考的學生老靠著發(fā)問延續(xù)課堂對話。
若不是幾天前,他透過鏡頭和眼前這名女學生相處了一下午,肯定調頭走人。
但他實在太好奇了!好奇他在鏡頭下所看見與看不見的一切,他不想錯過,拿掉鏡頭之后,自己的雙眼如何特寫?他想傾聽,那天他沒有聽見的插曲。
露出靦腆的笑容,屈俊平答:“我是有拍妳,所以才知道這件毛衣的主人是妳。這樣說,是否解答了妳的疑慮?”
“為什麼要拍我?”
見對方回應絲毫沒有道歉意思,于文文小有惱怒,雖然好奇大于感覺被騷擾,這份好奇底下隱隱燒著燥動,好像心中私藏的祕境就要被威脅著公開。
但能公開的究竟是什麼?她漫無頭緒。
她不時渙散出神的雙眼和總是毫不猶豫的追問令屈俊平更為謹慎,他明白,當人發(fā)現自己被放在鏡頭下檢視,卻無法及時為自己發(fā)聲的無助。
打量她,又穿著與那日相同的白色綿衫,微捲袖管,酒紅色直統(tǒng)長褲為她的蒼白添染一筆暗沉血氣。
那似乎承載許多想法的神情使她看似冷漠,這層冷漠背后,卻又是一道道迫切的問題。她被什麼困惑住了嗎?他想。
不急著道歉,將羽球拍輕置草地,屈俊平尋著那塊樹根凸疣安坐其上,感覺心頭有股重量,沉甸甸。
清風夾帶著來自土壤蒸散的昨夜雨息,吹掠他心中一紙構思繁複、充滿鳥唱的森林都市藍圖。
頓了頓,他用老成的聲音回答:“因為妳的孤獨,出人意料的特別?!?p> 屈俊平是個擅用對話留住他人眼光的人,這是他的專業(yè)。
教書、演講、宣傳理想,說話是他的工具,一股利器。
他一直相信說話的功能不僅止于溝通資訊有無、滿足情感需求。他認為說話,是要說一些有用的話,有用的話,就像是一臺精良的攝像機。
后者利用光學原理,紀錄人與空間的關係,前者則利用語境邏輯,探測人複雜波動、甚至尚未成理的思緒。
他想認識于文文。他必須認識于文文。
于文文一聽‘孤獨’這兩字,只覺得眼眶濕紅。
她想,再特別,也不過是種孤獨。孤獨是什麼?所說所為無法適切環(huán)境,沉默的心乾冷于冰原。
因此,那番謹慎回話聽不出美意,分似嘲弄,于文文低下雙眼,想見自己轉身離去。
倒是屈俊平的話,像股徐徐暖風,拂阻著于千芊酒紅褲管下的小腿,一點一滴,攀上她如冷湖般的背脊。
“那天,樟樹下,妳是一道令我難忘的背影?!鼻∑接靡环N源源不斷的雄厚溫婉敘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