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文反復(fù)輕拂耳畔削薄滑順的短髮,髮稍透著風(fēng)與光,一頂肅靜深深的墨綠籠罩著她。
她在等待。
彼得的形影短暫出現(xiàn)腦海,她想笑。沒有惡意。
一張黃昏燈下、背光、看不清的臉揪住了心。
愈是看不清,那影像愈是纏繞不去。
她正站在一棵三百多年的老榕樹底下,灰黑綿密的氣根圍著主干佈出圓的簾;枝,撐著許多糾葛,葉,藏匿許多風(fēng)聲。
她站在樹下,傾聽著總是被一廂情愿認(rèn)為是婉轉(zhuǎn)動聽的鳥唱。
大榕樹在一片草原中央,草原空曠碧綠,四周有許多高大的樟,微風(fēng)暖時,常有嫩葉與陽光交融的馨香飄送,那種香,讓人放心、舒緩。
樟后,便有零星的建筑。
七零年代的是日字形灰色水泥四層樓,走道寬闊,護(hù)欄附有長凳,憑望中庭高植的印度橡膠樹。
八零年代的是口字形赭紅丁掛磚,六七層、七八層,中庭多半是填平的水泥地,方形花壇竄出五指橫伸的鵝掌絨、調(diào)色盤般的變?nèi)~木。
九零年代的是鏡面玻璃高樓,加上天臺便有十三層。翻新的樓層中典藏著各學(xué)門研究專書、期刊合訂,更有在狹窄的灰色角鋼書架間,悄悄滋長的年輕情愫。
兩千年以后的多是幾何圖形游戲,一眼看不清的連綿綴以蛇舞般長廊,各種蜿蜒都透過橫牆遍布的裝飾氣窗呼吸。
居中,水泥小徑與各年代建筑相互穿透,總算連成一氣。
小徑與建筑間,偶有幾棵茂盛的柏,若有高峭的檸檬桉間立,附近便是裸露的沙土。
卵石砌邊的花壇呈現(xiàn)枝葉開散的流蘇,矮叢裡交雜著金桂、玉蘭、七里香,再遠(yuǎn)處便有成林的木麻黃、黑松、肯式南洋杉。
群樹與建筑座落一處小丘上,風(fēng)蝶處處,松濤常響。
小丘下有區(qū)雜種蔬菜的稻田,田外是縱橫馬路、高架道。通過一條匯聚高架、平面、小巷弄車流的主要干道,便是人聲鼎沸、商家林立的市中心火車站。
安靜的榕樹下,佇立著安靜的于文文,撫著髮,她思考著鳥鳴。
那是不容易的!那不像是碰觸一個有明確線索的問題。
聲音揚起消散,似有規(guī)則,似有內(nèi)容,無法翻譯的韻律,重複著、變化著、交錯、持續(xù)……
咕呲咕啾玆……咕呲咕啾玆……咕啾,啾嗚……咕呲咕啾玆……
一道啾嚎打斷,重啓先前轉(zhuǎn)弱的思緒。
腦海浮現(xiàn)一幅雙手舒展、眼光精銳的飛行軀體。是人?是鳥?依稀記得他聲似清吟,氣息幽微,在黃昏路燈下,解說一些關(guān)于鳥的事。
畢竟是理智與想像的拔河,人的身上長出翅膀,是千古以來最美的夢想,因為無法達(dá)成,所以累世神秘、美麗。
或許這一切都因為她多心,無處可寄的思,和不想被歸類為記憶的念,淘氣地幻化成詭異。
詭異,慢慢侵蝕,讓人看不清現(xiàn)實,以為暗處總有更多魅力。于文文這麼告訴著自己。
掏空腦門,放下瑣思,鳥唱顯得特別立體悠揚,像是認(rèn)真在說著什麼。
左耳傳來啁啾迴韻,一切響亮精神;右耳是滿潭深湖裡,一顆不停沉落的卵石,悶聲飄緲,稍一閃神,便以為再也聽不見了。
于文文提起有些冰涼的左手摩搓著右耳,近乎猛烈地。
再定聽,或許那些鳴唱是種哭訴。
她想起,偶然路過新大樓,一間坐滿學(xué)生的教室,講臺上有位聲音低沉的教授正說道:“或許,鳥的啾吟都是一種哭訴。因為我們不懂得牠們所需求的尊重。”
那聲音,是教人難忘的?;蛟S不是聲音的本身,而是那聲音裏的話。
那日,那道聲音又說著,“或許鳥類有其神靈,那神靈若能和人類溝通,該有多好,祂或許能告訴我們,該為鳥類做些什麼?!?p> 于文文笑了。從那天之后,想法中便多了許多‘或許’。
抬頭望,根本看不清是什麼鳥在唱,牠們或許正躲在層層樹葉間,對她偷偷地窺望。
腦中勾勒著一身碧綠抽金的豐美羽毛、小巧靈精的灰白身軀、細(xì)緻天成的白眼圈、遙遠(yuǎn)星燦的眼神。
她開始感到欣喜。但她仍看不清窸窣葉間,那些靈動的細(xì)膩。
向樹梢輕問:“是誰在唱?”
在心頭盤思:“可有他的留言轉(zhuǎn)交予我?”
沒有浮出意識的不安則蕩著:“他,是否真的存在?”
一個在黃昏的燈下模糊了臉龐的男子。
喔,不是彼得,那怎會是春心蕩漾的彼得!
于文文相信,答案,不會在三心二意的猜疑中出現(xiàn)。
宏亮清鳴驟轉(zhuǎn)斷續(xù),起音消弱,尾音墜低,漸漸,能聽得見的,像是晨起前最后一場夢境,彷彿聲音裡飄著幢幢影像,隨著聲波反復(fù)著明晦。
反復(fù)明晦,樁樁件件,游離出腦門裏總是從記憶區(qū)塊搜刮安慰的微薄意志。
那些舊事,帶著霉味,便又漸漸清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