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隆恩社區(qū)回來的當晚,每一幕景象都是強心針——弱勢者所受到的不公不會因為少數(shù)人的憐憫而消失,以殘殺作樂依舊被大部分的原始種人當作消遣。
在街頭,例行清算的時刻來臨。
每走幾步就會聽見暗處傳來陣陣驚心動魄的哀嚎,稍后便有成雙成對談笑風生的專員從各個路口走入視野,最終再嗅到刺鼻的腥味,便知無數(shù)死去的身體正被埋葬蟲化為流淌的腐水……
專員們走近,專員們打照面。
他們發(fā)現(xiàn)了陌生面孔。有的投以冷眼,像在鄙夷不務正業(yè)者,傲慢地想要讓我感到羞愧;有的拎起我領口,粗聲威嚇著讓我說明來歷、出示證件。
而當一切證明我確是“同僚”之后,他們又訕笑著離開。
不知是不是掃興,總之發(fā)現(xiàn)我是他們中的一份子肯定不是件足夠有趣的事,所以思來想去便決定在背后朝著我的影子啐下一口濃痰。
罷了,我只有哀嘆向往的世界還是很模糊,要贖的罪也十分不易償清。在感受過溫度后即刻遭到刺骨,是無疑使命在提醒我保持警惕、保持客觀,讓我看透倉只是清算者中的極少數(shù)這一事實,而剩下的皆為眼前麻木不仁、冥頑不靈、拒絕認罪、拒絕從惡貫滿盈的沉眠中覺醒人性的政權(quán)傀儡,像他們這樣的人,無論何處都會更多。
不是說我夠格批判,而是我受此鞭策,更知道困難,仍且要剪斷空氣中那些數(shù)不盡的提線者的手指!
難度很大,似蜉蝣吞天地。
可途中想起一來欽慕崇敬的魯迅先生,他曾所說過:“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蔽覝喩碛殖錆M戰(zhàn)斗的力量。
回望藤原家,那兒也正是螢火。
所以未必不會后繼有人。
借著酒勁,我甚至癡想自己有很大的口氣可以言論:既已經(jīng)行于此,就發(fā)揮生命的余熱,不論廣博,只盡可能能夠點醒更多的人看到。魯迅先生可以寫出“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倍疫h無法企及他,亦或許無法做那最后的光了,但也必以他為榜樣,竭力叫身后的螢火能夠在我倒下之前不被黑暗所淹沒,謹依照信念和信仰的風標匯聚成炬火,終至看到他們的黎明。
在異生種人中,能求有像老伯和千的寄望;在原始種人中,能幸得如小雀斑和倉的支持。說明希望沒有死絕!
我振奮地想著,掃除感懷悲痛的消沉,然而另一方面,由于醉得太厲害,我已來不及撐到返回酒店了,此時就好像激昂的靈魂正同不爭的身體在打架。
只記得那時候稀里糊涂地倒在了一座橋頭,腿一折,就從側(cè)旁的臺階上滾落下去,最后跌在橋墩邊的堤岸,望著眼前一條不寬不大的河,聽它的流水……
扭到腿是很疼的,但不外乎一覺醒來就能恢復。
“我是個原始種人?!?p> 癱在臺階上,滿身污泥,疲乏無力。
“我又像是變回了從前的糟人?!?p> 最后,唯余在睡夢中不停重復著同一句話:“做他們的紐帶?!?p> ……
睜眼后已是第二天——面臨死斗的前日。這時我才從臺階上緩緩起身。
昨夜的經(jīng)歷給我以極大震撼,是故時下必定要用充盈的狀態(tài)和萬足的信念來做這最后一天的準備才對。
可不知為何,望刺眼炫目的天光、聽橋上熙熙攘攘的嘈雜,加上腦海中霎時間侵入的念頭攪和,我心里又莫名生出一種不暢的芥蒂。倒不是臨陣退縮的,這我能夠斷言。只是在酩酊爛醉的酒醒后,至于大事的前日,突然越想越怪、越想越不是滋味,仿佛觀看一盤老碟片時無意察出有幾處場面不和諧或稍顯靈異般,總覺得昨天的整件事串起來似乎有些反常,卻又一時間道不明緣由……
隨后,我看了看通訊儀,上面居然什么信息也沒有!于是我便可以確定令自己發(fā)毛的源頭了。
“難道他們忘了這件事嗎?”
我連忙起身往酒店趕回去,因在潛意識里認為只有立馬回去才能知曉答案??赦Р患胺赖氖俏覄傄徽痉€(wěn),腳踝與膝關(guān)節(jié)處就傳來一陣微微的刺痛。
并不明顯,但足以讓我重視。
這兩處傷正是昨晚失足從臺階上跌下來時造成的。雖已大有緩解,但正常情況下早該痊愈了才對。由此看來,倉不是危言聳聽,麻醉劑給我管道中樞造成的影響真如他所說的那樣,不容小覷。
簡直是火上澆油了。這一情況大大加重我的躁慮,以至于我甚至沒有將半點精力浪費在尋求如何緩解疼痛的方法上,只顧著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來。
……
磕磕絆絆地返回,我擔心的并不是明天上場時的狀態(tài),而是已然在最后一天的節(jié)骨眼上,本應提早得知的信息諸如:時間、地點、規(guī)則、進入憑證等,都還一概不清!沒有明確的安排、沒有任何人與我介紹,就連小雀斑也未曾提及。這才是問題的癥結(jié)。
“莫非幕后黑手已運行起陰險的絞盤,正將懸在我頭頂?shù)拈l刀繃緊蓄勢?該死的惡棍們還想通過加重我心理負擔的卑鄙手段來賭他們的最終勝利么?”
我強作鎮(zhèn)定。
“不對。倘若他們在耍手段,老狐貍沒理由默不作聲的,他不可能看著我這樣不明不白地被別人吃掉吧?就算他犯病如此,小雀斑也不會坐視不理??!雖然規(guī)定不能見面,但派人前來完全可行。是了,一定是這樣?;蛟S到達酒店就會有侍者來專程通知……”
然而叫人心寒的實際情況是,我回到酒店,回到房間,靜靜地等待了一整個上午,也不見任何前來報信的人。
他們都在各自忙碌,酒店的光景亦是一如既往——再普通不過的一天,根本不像是將有大事發(fā)生的前一日。
我有想過,會不會是我多心了?會不會是那些信息或許并不需要提前通知,只管隨叫隨到便是?
但無論怎么求解,答案都很牽強。
接著又是一個下午。
結(jié)果還是一樣沉寂。
“不行。倘若這樣被人陰掉,那我必是極不甘心的!先前那些心理建設也都會淪為笑話了!我有赴死的決心,但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啊……至少該知道點什么吧?否則權(quán)且不說能不能贏、對不對得起倉的委托,或許被殺時還蒙在鼓里,死得便輕于鴻毛,毫無價值!”
不安地離開房間,我徑直下到酒店的前臺就要詢問。
“哥們兒,有聽說過明天的事么?”
年輕的服務生茫然地望了我一眼。
“你瞧,我的意思是,墨城首席的‘入職儀式’……”
他恍然大悟。
“噢!你說這個啊!”
“是的,你知道場地在哪兒么?”
他瞪大了雙眼。
“場地?什么場地?哈哈,先生你不是墨城本地人吧?這種事……”
我正要知道答案,有個聲音卻嚴厲地打斷了他:“你在說什么?不要命了?”
我一看,是個老成的大堂經(jīng)理。
他上前一把就搡開了與我對話的服務生,轉(zhuǎn)而板著臉向我問了句:“您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助?”
我即刻警覺。
“為什么這么說?”
“先生,我們這兒有規(guī)定,上班時間不得與客人閑聊,僅此而已。”
“那么,即便是客人需要幫助?”
“客人需要幫助可以回到客房按下服務鈴,相信我們的分區(qū)負責人有能力幫您解決問題。”
話說到這兒,我已覺察出不對了。
這個經(jīng)理一定有什么事在瞞著我,并且還在下意識地限制我的活動范圍。
透過服務臺鏡面的反光,我很快發(fā)現(xiàn)門口的安保人數(shù)也是昨日的兩倍,各個都正持著械棍死死緊盯。
“好。照你說的吧,希望我回去以后按下那愚蠢的服務鈴會真的有用?!?p> 我不想打草驚蛇,畢竟人生地不熟的,他們看上去也都有所準備。
既然有什么事瞞著我,那么敞亮地調(diào)查肯定行不通,于是我干脆對著他的臭臉嗤嗤笑笑,假意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后就有了另外的盤算。
“倉只是他們中的極少數(shù)?!?p> 我堅定看法。
如今在這兒求不得別人的幫助了,我孤立無援了。樓下的那些人,他們?nèi)握l都不可信任,他們?nèi)握l都是提線者的傀儡!我現(xiàn)在唯一可行的選擇就是去找倉把事情給問明白。至于分別前沒讓他留下傳訊電碼,當然是我此時此刻最后悔的事,這意味著我必須得再一次前往隆恩社區(qū)了。但愿他還在那兒……
走進浴室,我天真地幻想興許這里被監(jiān)控的風險會小一點。
我甚至開始懷疑明天的決斗根本就沒有什么“賽場”,其實這座酒店就是我的牢籠。到時候,想殺我的人或許會一窩蜂地涌上這里,藏匿在各個樓層、各個夾間。況且地形復雜,我大概率沒法用必殺的光與縫合線同時應對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
“合情合理,完全有這可能?!?p> “但若不是呢?還會以怎樣的形式?”
末了,跑去詢問此地唯一可以信任的倉依舊是我的最終決定。
環(huán)顧浴室,我立刻就將目光鎖定在了一扇通風窗上——走到那兒十指扣住窗葉,向后拼命使勁兒,依靠蠻力折騰半天后,我終于將整片窗板拆了下來。
探頭出去觀望,所幸樓層還不算太高,交錯有致的空調(diào)外機也恰好可以組成我極限脫離的跳板路線。
迎著高處不勝寒,我深深吸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感嘆道:“成龍大哥,但愿我模仿您能成功吧!”
說罷便開始了計劃。
……
在跳前五層的時候,一切順利,我甚至暗自竊喜自己已經(jīng)摸清了門道。可問題就出在得意之時。
第六層的外機支架已經(jīng)老化得很嚴重了,根本接扛不住我的重量。
只聽“哐”的一聲,我雙腳踏空,并在悚然中,差點就以為自己的腿要保不住了,所幸又被樓下室外商店的大遮陽傘給接住,緩沖不少。
安全落地后,我一刻也不敢耽擱,忙循著記憶開始尋找隆恩社區(qū)的方向。
解不明的,我的頭開始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