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回家

　　夏末，伍肆陪陸一一起回去她的家鄉(xiāng)。

　　她側(cè)身看著伍肆在飛機座椅上，東摸摸西摸摸地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頭發(fā)，一副難以坐定的樣子。

　　“你怎么啦？這么多動的樣子，真不像你?！标懸恍λ?p>　　“真不像你”，是陸一和伍肆在一起之后，對他最大的感觸。這個看上去總是和周圍人很疏離的男生，慢慢揭開內(nèi)心，卻和她想像的很不一樣。

　　“總感覺你不太一樣啊。”有天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陸一這么對伍肆說。

　　“什么不一樣？”伍肆愣住。

　　“你以前就有些內(nèi)向啊，不愛說話，有時候還有點嚴肅。”陸一解釋說，“就是那種，大男人的感覺?！?p>　　“我現(xiàn)在不是嗎？”

　　陸一猛搖頭：“現(xiàn)在有些粘人，話也多起來了，每天都在笑?！?p>　　“可能是我有說不完的話想要和你說吧。”伍肆說著，一邊給她夾了一塊排骨，“而且每天也挺開心的，不由自主地笑?！?p>　　“這算是欺詐嗎？”

　　“啊？”

　　“如果一開始我喜歡的你，就是那個深沉溫柔有內(nèi)涵的你呢？你看，我就還和以前一樣。”陸一一臉失望的樣子。

　　“那我就努力再變回去。”伍肆繃著臉，收住了笑容。

　　“已經(jīng)遲了?！标懸粨u搖頭。

　　包括現(xiàn)在，陸一也不是很清楚，她喜歡的伍肆，究竟是哪一種伍肆，是最開始認識的那個他，還是后來的那個他。

　　“我有點激動，又有點緊張?！蔽樗两忉屨f，順便按了呼叫鈴，問空姐要了一杯溫水。

　　“緊張什么？”

　　“第一次去你家，見你爸媽，那能不緊張嗎……”伍肆笑了笑。

　　“不用緊張，他們挺隨和的?！标懸徽f。

　　但這句話并沒有對伍肆起到什么作用，這一路他都顯得坐立不安，直到飛機降落，還是心神不定的。

　　而陸一，雖然嘴上說著“不用緊張”，但下了飛機，見到在外面等候他們的父親，陸一卻突然有些拘謹。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了。父親穿著短袖POLO衫和粗布褲子，戴著一頂深色的太陽帽，似乎是比冬天的時候瘦了一些。

　　“回來啦？”父親對陸一說，然后轉(zhuǎn)頭看向她身旁的伍肆。

　　陸一和父親打過招呼，只短短一瞬，她感到伍肆身上那種緊張不安的氣場就全部消失了。

　　“叔叔您好，我叫伍肆?！彼⑿χ斐鍪?。

　　“你好你好?！备赣H與他握一握手，臉上很開朗的表情，“飛了這么久，累了吧，我們回家去吧?！?p>　　他說著，和推著行李的伍肆邊聊邊向停車場走去。

　　陸一從后面看著他們仿佛多年的老友相見一樣開心地聊天，有些晃神。

　　如果母親看到伍肆，會如何呢？

　　這大概就是很多人說的，那種無法彌補的遺憾吧……

　　***

　　他們在家待了一段日子，陸一時常帶著伍肆一起出門，并肩走過那些還有些熟悉的路，都是她兒時天天會經(jīng)過的街道和房屋。

　　路過的景色有些變了：房屋拆除，馬路擴建，新的植被和花園似乎憑空出現(xiàn)。有些還是像以前一樣，學(xué)校、幼兒園、蔬菜鋪子、小飯館和便利店，十幾年來都沒有改變。

　　以前陸一和母親結(jié)伴走過這條路，總會有人與母親打招呼，現(xiàn)在過路的人們互相都認不出了——變化最大的，也許是她。

　　“我沒有上過幼兒園，所以上小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都是以前一個幼兒園一起升上來的，有自己的小團體，關(guān)系很好。他們現(xiàn)在還是一樣好關(guān)系，會一起去旅行，一起在同一個城市聚會，就我沒有這樣的可以稱之為’發(fā)小’的朋友。讓我有點孤單，但是很快我就不在乎了?！?p>　　陸一這樣告訴伍肆。

　　“這條路走過去就是我的小學(xué)，以前這邊沒有這些高樓，路上也沒有這么多車，我們小朋友都是自己上下學(xué)的，中午走路回家吃飯睡午覺，下午再回學(xué)校，都是單位的家屬院，單位的子女學(xué)校，家長們從不會擔(dān)心?！?p>　　陸一又這樣告訴伍肆。

　　她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伍肆的眼中充滿好奇，認真地聽著，仿佛從陸一的語句中能看到兒時的她。

　　“這里以前是用欄桿圍起來的，留一扇小門，穿過這個小門會進入學(xué)校門前的一段路，晚上放學(xué)之后小門就鎖起來。門旁邊——喏，就是這里——”陸一指給伍肆看，“有一棵好大的榆樹，上面全都是蟲，那種’吊死鬼’。你知道‘吊死鬼’嗎？”

　　“知道，”伍肆回答，“我們家那邊也這么叫?！?p>　　“特別可怕對不對？它們會拉一根絲，從樹上垂下來，把這扇門結(jié)滿，每根絲下面都是一只蟲。路過這里的時候就要用校服悶著頭，走過去之后要抖一陣，不然身上都是蟲。”

　　陸一說著，雖然眼前沒有蟲，脖子上還是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學(xué)起抖落毛蟲的樣子，伍肆微笑地看著她。

　　“反正小時候到處都是蟲，粘在身上也沒有人幫忙摘，如果害怕尖叫的話，男同學(xué)們會嘲笑。有時候沒有抖干凈，上課的時候盯住書本，蟲子會從頭發(fā)上扯一根絲慢慢垂下來，在兩眼之間的位置來回扭動。太惡心了，于是到現(xiàn)在我都怕這些東西?！?p>　　說起以前的事情，陸一總是說得很多。

　　回到家鄉(xiāng)之后，跟伍肆說起來，那些事情便歷歷在目，全部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眼前的事情很多常常轉(zhuǎn)眼便忘了，以前的事情卻記得很清楚。

　　她的學(xué)校、搭乘的公交車班次、轉(zhuǎn)車的站臺、補習(xí)班的時間、不拿手科目的分數(shù)、喜歡吃的小吃、運動會的凳子、小朋友的秘密基地、學(xué)校里集結(jié)起來找她麻煩的女生們、討厭的老師、馬路上的露陰癖、徘徊在地下通道怪人、晚班次公交車上面的色狼……

　　“這里，以前也是一片住宅樓?！彼麄冏叩揭黄笸＼噲觯F(xiàn)在正逢上班的時間，車停得不多。倆人在一條石凳上坐下休息，買了飲料來喝。

　　“我有一個朋友曾經(jīng)住在這里。”陸一說。

　　“女孩子嗎？”伍肆問。

　　“對，小學(xué)時候的同學(xué)，一個個頭很小的女孩子，說話聲音細細的，長得很可愛，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陸一說，面色卻是陰暗的。

　　伍肆察覺到陸一逐漸沉下去的聲音：“是后來分開了嗎？”

　　陸一搖搖頭。

　　“暑假的有一天中午，她來找我玩，她說她家里人都上班去了，奶奶去老鄉(xiāng)家里打麻將，她沒事做。我家里也沒人，但我當時正著迷新買來的動畫碟片，便找了個借口沒有出門，她就走了?！彼D一頓，接著說，“后來她就失蹤了?！?p>　　“啊？失蹤了？”

　　“嗯，她當天晚上沒回家，家里人和同單位的大人們到處找她。然后一周之后，他們家門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麻袋，夏天放了幾天，慢慢臭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她就在里面?！?p>　　伍肆一時無話。“這也太……”

　　“而且，兇手就是他們家的鄰居?！标懸豢粗h處被太陽曬到反光的水泥地，怔怔地說，“平時大家關(guān)系都很好，女孩子被叫去他家里玩，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天和今天差不多曬，有時候我就在想，如果當時我出去和她玩，或者留她一起看動畫片，也許她還有機會長大吧?！?p>　　伍肆沉默半響?！斑@不怪你。”他伸手摸了摸陸一的頭發(fā)，“你對自己太苛責(zé)了，不能把什么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啊?！?p>　　陸一默默聽著，說不清是什么心情。

　　她都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和伍肆說這些，她從來沒對其他人說過這么多她的過去。

　　但她卻很想和伍肆分享，她知道他會聽，也會記進心里。

　　不論是好的壞的，陸一都喜歡和伍肆說，她喜歡看他認真聽自己說話的樣子。

　　她想要把自己的故事都要講給他聽，這樣的話，伍肆的眼前會有一個完整的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