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紫色的夜空,一輪血月在時濃時淡的云層中穿行,為下方的墓地鍍上一層粉紫色??諝膺€算清新,要使勁兒吸鼻子才能嗅到不知匿身于何處的衁殈花盛開時散發(fā)的腐尸味。墓地旁是一條還算寬敞的東西向馬路,路對面起伏的荒野中坐落著幾十戶老舊的民居。有的青色毛玻璃窗里透出搖曳的黃光,還有的同路對面的墓穴一樣幽暗,只是偶爾能聽到里面窸窣的聲響。
“麥哥,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里了。”
正如懸崖絕壁與深不見底的峽谷中往往藏著奇花異草,位于西蓬浮國西北部的嗜血荒人聚居地也有著比黃金還貴重的特產(chǎn)——衁殈花,常年吸引著走投無路的求生者與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來此博運(yùn)。今晚便是如此,聽,馬路的東端正駛來一前一后兩輛柴油敞篷車,每輛車上載著六七個腰佩利刃、手持機(jī)槍的黑衣彪形大漢,臉上、身上的疤痕如同軍官掛在胸前的勛章一樣記載著過去那些年的兇險與榮耀。
前頭那輛車的駕駛室里坐了二人,說話的是站在二人背后瘦成一根油條的類人向?qū)?。類人,是因?yàn)榇巳松倭擞腋觳埠陀叶?,渾身上下關(guān)節(jié)與骨頭多處錯位,像是沒按圖紙打造硬拼起來的模型玩具,還不如一根油條看著順溜。
做在副駕的麥哥是這群人里唯一沒穿黑衣的,事實(shí)上麥哥的模樣和衣著在商人中也算體面了,就是一張馬臉上的皮膚太過粗糙,幾乎可以給部下們用來磨刀。麥哥聞言,望了眼窗外的墓地,抬起一只手?jǐn)[了擺,身邊的駕駛員立刻剎車。二人正要開門下車,后方的向?qū)忧拥貑柫艘宦暎骸胞湼?,我能……?p> “滾進(jìn)去!”麥哥怒喝一聲。
這聲獅吼如同免死令,在麥哥下車的同時,向?qū)ё塘镆幌绿蛇M(jìn)駕駛室后方一副鋼精打造、棺材大小的箱子里,自己拉上箱蓋,單手從里面鎖好門。箱底有螺絲可以固定到車底座上,箱蓋上靠近鼻眼的部位有多處小孔通氣,也便于探聽外部的狀況。這是他在決定干向?qū)н@行時傾盡全部身家打造的藏身處,已經(jīng)記不得多少次救過他的命了。
外面先是一片人聲和腳步聲,后歸于沉寂。向?qū){經(jīng)驗(yàn)知道這時決不能出去,果然,十來分鐘后有東西上車了,不是從車門,是一躍到了車頂,再從車窗里翻身而入。向?qū)Я?xí)慣性地屏住呼吸,但他知道沒用,荒人的嗅覺異常靈敏。
一只黑色的眼球出現(xiàn)在箱蓋上的某只小孔里。黑的是眼球,不是眼珠,眼珠是血紅色的,在對上向?qū)У哪抗夂蟊沽艘幌拢矮F的腥臭隨即由小孔中滲入。向?qū)щm知箱子是打不開砸不爛的,可如此近在咫尺地與嗜血荒人對視,還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忽然想起了什么,左手捂住殘存的左耳,右手和右耳反正也沒有了。
眼珠消失了,跟著是震耳欲聾的捶打聲,箱子猛烈地?fù)u晃著,向?qū)砩系墓穷^這回又不知散了多少條。待狂風(fēng)暴雨過后四周終于恢復(fù)平靜,一股熱流由他兩腿間蔓延開來,但他知道自己暫時是安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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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哥,找到兩株!”兩個部下興奮地跑回麥哥身邊匯報。其余人懷里抱著機(jī)槍,肩上搭著備用子彈,零零散散地守在附近。
麥哥掃了眼四周黑漆漆一望無際的荒漠。西北方的地平線處像是佇立著一群陡峭的山峰,細(xì)看才能辨出某些尖峰其實(shí)是城堡,只是年月久了,巨石壘成的外墻幾乎同石山漸融為一體。城堡與山峰之間盤旋的那些小黑點(diǎn)是什么?蝙蝠?禿鷲?應(yīng)當(dāng)比那大,不會是傳說中的翼龍吧?
“小心點(diǎn)兒,”麥哥沉聲囑咐部下,“能弄到兩株這趟就沒白來,別貪心。”
衁殈花只在夜間開,白日看起來同四周的荒草一般無異,便是當(dāng)?shù)氐幕娜艘矡o法辨別。夜間開出來的花如雪白的蜘蛛,鵝蛋大小,一旦觸到人的肌膚,那八只細(xì)長的花瓣就會像章魚一樣緊扒在人身上吸血。白花最終變?yōu)轱柮涻r血的紅花才會松開,趁這時候給重病之人一口吃下,能起死回生。要不怎么比黃金還貴呢?
片刻后,部下抱著只油漆桶回來。麥哥正要接過來查看,部下的身子一震,腰部朝前不自然地挺出,兩只眼球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來。麥哥一看這情形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把奪過鐵桶向后躍去,耳邊槍聲齊響,朝著部下的背部射擊。部下篩糠一樣抖著仰面倒下,落地后卻忽然平躺著貼著地面飛速朝東北方移動。
麥哥知道那是烏管獸。能貼在人身上不落下的,應(yīng)當(dāng)是幼年烏管獸,然而其威力也足以要人的命。烏管獸也是荒原特有的,外形有些像烏龜,只是背上沒有殼,扭動著幾十條七鰓鰻那樣的管子。管中有帶毒和麻醉液的小牙,人被麻醉后就給背到烏管獸的背上到處跑,直到體內(nèi)的血都被吸干。
先前的部下雖已被捉走,四周槍聲和刀光依然沒有停下,可見烏管獸不止一只。麥哥懷抱衁殈花,轉(zhuǎn)身要朝卡車的方向跑,腳踝一緊被什么東西纏住。低頭,見右側(cè)匍匐著一只成年烏管獸,有一米來長,背上那些張著粉紅小口的管子在朝他示威樣地舞動。麥哥左臂環(huán)抱鐵桶,右手抽出腰刀砍掉纏腳的那根,又有更多的撲上來,有些已經(jīng)咬破他腿上的衣服和肌膚開始貪婪地吸血。
麥哥能坐上大佬的位子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腿上和腰部疼痛的位置越來越多,最后連成一片,大腦也因失血而暈眩起來。卻憑著驚人的意志力不放棄,手起刀落砍斷二十來?xiàng)l管子,心知籠罩他的紅霧都是他自己的血。烏管獸終于意識到該放手止損了,松開他向后退去。
麥哥拖著麻木的雙腿,虛脫地朝卡車的方向行去,身后的槍聲和慘叫聲已經(jīng)比先前要稀疏得多,且沒人追上來……再堅持一會兒,等進(jìn)了卡車就好了??上蓷l腿的知覺已徹底消失,他摔倒在地,驀地想起懷中死死抱著的油桶。本來是指著這發(fā)財?shù)?,可沒了命要錢有啥用?麥哥從桶中掏出衁殈花貼到自己脖子上,讓它吸附著自己體內(nèi)殘存不多的鮮血。待會兒他再將血花吃下就能完好如初了對吧?
可惜晚了。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三個人頭,一個干癟的老婦,兩根伸出唇外的虎牙有一根斷了半截,眼睛像剝了皮的荔枝,望見他這只送上門的獵物才露出些許人氣。一個中年男人,裂紋遍布的青白色皮膚如同被子彈打中后的防彈玻璃。還有個少婦,眉眼間倒有幾分姿色。
“旺財辛苦了,明天給加雞腿,”少婦說。
旺財?哦,原來那些怪獸也是馴養(yǎng)的嗎?麥哥頸前一陣刺痛,本已模糊的世界迅速化作亙古以來最黑的夜。他在這人世間的最后一個愿望是希望正在咬他的是少婦,男人也行,千萬別是那個老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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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qū)г谙渥永锫牭搅诉h(yuǎn)處的槍聲,也完全不奇怪最終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他又耐心地等了很久,確定周圍沒有一絲聲響了,打開箱蓋爬了出來,坐到駕駛員的座位上。事先許諾的報酬是拿不到了,他做向?qū)Э康囊膊皇穷I(lǐng)現(xiàn)金。這輛卡車開回去也能賣不少錢,畢竟在他的世界引進(jìn)汽車還是最近幾年的事。
轟隆隆的發(fā)動機(jī)讓命運(yùn)的車輪轉(zhuǎn)起來,來時載的是兩車人,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頗有些上天嘲笑世人自作聰明的意味。
調(diào)頭沿來路開了大半個鐘頭,估計已經(jīng)是黎明了,只不過太陽被擋在直插云霄的玄黃山后,要到中午才能天亮。誒?前面馬路上居然有人在朝這邊走過來,走得很慢,看身形顯然不是民居里那些兇悍的荒人。
向?qū)С鲇诤闷娣怕塑囁佟\嚽盁敉瑏砣苏彰娴臅r候,他清楚地看到是個十來歲的女孩,面容嬌嫩如蝴蝶蘭,手里捏著根長棍在地上敲,走歪了碰上路邊的雜草就移回路上。這、這還是個盲女啊,怎么跑這兒來了?她的監(jiān)護(hù)人呢?這不是作孽嘛!
向?qū)闹械膽z憫一閃而過,并未將車停下。誰都只有一條命,在這種鬼地方生惻隱之心才是最危險的。他永遠(yuǎn)也不可能知道的是,當(dāng)時如果停下來讓女孩上車,也許他就還能再多活幾年。因?yàn)榫驮谒铀匐x開后沒多久,發(fā)現(xiàn)身邊的副駕上多了個高大的身影。
“啊——”
凄厲的叫聲過后,??諢o一人的卡車在馬路上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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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一行人是在三天前趕來西蓬浮國的。當(dāng)她和姚誠離開龍螈寺、如期在布巴城找到允佳和曼虹姐,那兩個女人都是一副當(dāng)?shù)厥缗拇虬?。別說,允佳是天生的大卷發(fā),曼虹喜歡燙螺絲頭,倆人盤了個采蓮髻后則變成風(fēng)格完全不同的古典仕女。
“小羽,我真想你!”允佳一見面就撲過來,“看看我都給你買了什么?”
小羽翻著允佳帶給她的禮物,當(dāng)然不會有脂粉首飾那些,全是現(xiàn)代社會里不多見的小玩意兒,比如九連環(huán)、香囊、鏤雕的大玉球里套小球,心下一陣?yán)⒕?。過去的三天里她可是一刻都沒想起過允佳。
將禮物收進(jìn)姚誠的包里,小羽像兄弟一樣拍著姚誠的肩膀?qū)α矶f:“我們倆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到一起了?!?p> 這個消息讓允佳和曼虹石化般地僵在原地,姚誠則臉脖紅漲得讓人想起剛煮熟的肥美龍蝦?!斑@、這事不必公開拿出來說吧,丫頭?”
允佳噗嗤笑了,由衷地替小羽開心。等四人站在布巴城大街上等馬車的時候,允佳趴在小羽耳邊問:“現(xiàn)在怎么就不怕懷孕了?”
“放心吧,”小羽不屑一顧地擺擺手,“我已經(jīng)弄明白了,單純睡在一起是不會懷孕的?!?p> 過會兒又補(bǔ)上一句:“要脫光衣服才行?!?p> ******
馬車在玄黃山前的火車站停住。天玄地黃,玄黃山將西蓬浮國與東邊的南閻浮提切割成兩個世界,只有一條火車山洞相通。出了山洞沒多久,便有荒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扒上火車想要美餐一頓,卻不敢近這四人的身。
曼虹是兮遠(yuǎn)從天庭派下來的保鏢,修為深不可測,氣場就擺在那里了。允佳雖也是玉清宮長大,拜荒神和太上老君為師,然而荒人們看她的眼神卻截然不同。
要知西蓬浮國大致有三種人,除了西北部的荒人與東北部的夢人,占主體的是中南部的米高貝人。這后一種算文明人了,只是生存還離不開血液、見不得陽光而已。允佳的家族是米高貝人中的幾支頂級貴族之一,當(dāng)年陌巖抱著她離開時已想法兒除去了她的嗜血種性,可有些東西是伴隨一生的。所以荒人們看她的眼神里不止是畏懼,還有骨子里的尊敬。
三個多鐘頭后,火車到達(dá)離首府不遠(yuǎn)的吳橘鎮(zhèn)。允佳曾聽陌巖說過,她父母被害時戰(zhàn)亂還未平息,陌巖將芙玲夫婦暫時埋在郊外一處平民墓地里,沒有立碑,不過在墳頭做了記號。
四人也顧不得找旅館入住,下火車后就直奔墓地而去。當(dāng)允佳找到那座墳頭上壓著一塊大青石的拱土堆——青石上的芙蓉花圖案顯然出自內(nèi)功行家之手——向來堅強(qiáng)的她當(dāng)即跪地伏在墳上哭起來。曼虹蹲在一旁安撫她的背,姚誠若有所思地望著首府徹斯坦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小羽則氣鼓鼓地在附近走來走去。
“正常情況下,得把這殺人兇手的頭砍下來,擺到墳頭,再點(diǎn)上香說,‘爹、娘!不肖女來晚一步,還好今日大仇終已得報,您二老在天之靈可以安歇了。’可是、可是這殺父仇人是未來老公的爸爸,也就是未來的公公,也就是丫頭我的親家公。這要是給殺了,婚也結(jié)不成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允佳哭了好半天,眼見天色已晚,才依依不舍地同另三人離開。找了家飯館坐下,點(diǎn)菜,允佳和姚誠基本上沒動筷子。小羽匆忙吃飽后去找服務(wù)生聊天,“包打聽”的她很快就帶著重大消息歸來。
“允佳,你公公家出事了!”小羽握著允佳的手,臉上帶著假意的憂慮與發(fā)自肺腑的幸災(zāi)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