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回既想見到魏清河,又不想見到魏清河。
可惜,他進入屋內時,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男子——“你是誰?為何在這里?”楊子回看見元華坐在木凳上品茶,那一口一個說不出的舒適坦然,儼然把自己不當外人。
元華緩緩抬眸掃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吹了吹熱茶,才平和道:“稍安勿躁。來,請坐。”
元華伸了伸手,作邀請狀。楊子回這才注意到,眼前這個少年郎乃是一個道士。桌子上不僅擺著煮茶的用具,明明只有他一個人飲茶,可他面前卻擺了兩個茶杯——這個道士知道自己要來?
“借問真人為何在此處?”楊子回略有遲疑,還是坐在了元華面前,但手卻沒有半點要碰那杯茶的意思。
“你來,不是要見魏清河的?”元華一臉玩味地瞅著他,似笑非笑。
這個樣子的元華,魏清河從未見過。她站在二人身旁,瞧著元華的樣子,覺得有點陌生。
“你!你......怎知,魏清河?”楊子回暗暗心驚。他當年認識平寧的時候,她爹已經病入膏肓,惋惜他醫(yī)者不能自醫(yī)。待她嫁入楊府不足一年,他爹就已經撒手人寰。這期間,除了魏清河他爹,楊子回就從未見過有其他男子,來過這藥寮。魏清河也未曾說起過其他男子。
那眼前這位,難道是平寧死后認識的?不不不,這是個道士,是捉鬼的!難道......他把平寧......
“真人莫要害她!”楊子回急切道。
魏清河看見楊子回的樣子,心中也不知是何種滋味。
“害她?不是你害死的她?”元華的話如冰錐,一下子劃破楊子回的胸腔,他的心如墜冰窟。
“你......你這話,什么意思?”楊子回臉色蒼白,聲音微顫。
“不如讓她自己來跟你說個明白?”元華瞥了一眼魏清河,卻見她搖頭撒手,一臉不情愿。
“她?你是說......平寧在這里?平寧,你是在這里嗎?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出來見見我吧,平寧!我是楊子回,我是你的呆子?。∑綄帯睏钭踊叵裰四б话?,在屋里四處轉悠,不斷喊著魏清河。
魏清河心潮起伏,她看了一眼元華,見他朝她點點頭,心下安然,終于現(xiàn)身——“楊子回,你找我作甚?”
是記憶深處的聲音,無比熟悉,無比親切。楊子回看著這眼前的美貌女子,與腦海中鐫刻的她一一重合。
平寧。是你。你真的在!
楊子回本欲上前一步,卻不知為何后退了一步。平寧,是鬼?是鬼!
魏清河看著他后退一步,笑了,嘲諷之意溢于言表。片刻,才冷道:“怎么?你剛剛不是喊著叫著要找我來著?”
楊子回此時的腦子里像倒了一大盆漿糊,塞住了任何思緒。
“你不說話嗎?那我走了?!蔽呵搴忧扑菢樱蜌獠淮蛞惶巵?。
“別!你......你過得還好嗎?你,你那天是不是救了咱們兒子?你,剛那位真人說,是我害死了你......是怎么回事?平寧,對不起,我......對不起......”楊子回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都說了些什么!亂,他的心,很亂。
“過得好,就是做了鬼,也很好!我是救了兒子,不過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不是因為你!當然也不能全說是你害死我的。自從知道你在戰(zhàn)場上死了之后,我的身體就日漸虛弱,難產......我也有想過可能會發(fā)生?!彼穆曇粝袷乔镆估飶奈蓍芑?,最后重重墜在青石階上的雨滴,滲出陰冷。
給了她致命一擊的,是楊子回的通房丫鬟。
他那奴婢一向以來都對魏清河十分嫉恨。婢女名叫紅墻,生得嬌艷,是管家的女兒,無論是樣貌和身份,在府中眾奴仆里,都算是受人追捧的,連府里的主人都對她有幾分其他人沒有的寵愛。因此,在魏清河嫁到楊府之前,紅墻自以為自己能當上個寵妾也是不在話下的。但是,魏清河的出現(xiàn),讓她的美夢破碎了。
在紅墻看來,魏清河的身份地位其實比她高不出多少。魏清河沒有家世可言,雖然魏家父女是當地頗受稱道的名醫(yī),可是這說白了就是一介貧民。如若不是楊府家道中落,這魏清河根本不可能嫁到楊府,更莫說是做正室夫人了。這不知道是哪里冒出來的野丫頭,行事處世沒有一點兒規(guī)矩,居然拒絕她紅墻作妾!按理說,男子娶妻后,其通房丫頭抬作妾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這魏清河就是霸道荒唐,不僅不讓少爺納妾,竟然還把紅墻趕出了少爺的院子,讓她去了老夫人的院子,再也不能整日陪伴在楊子回身邊。
于是,早在楊子回離家開始,紅墻就一直暗中在魏清河的飲食中做手腳。魏清河是學醫(yī)的,當然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有人要害她,稍微派人查了查,也不難發(fā)現(xiàn)害她的人就是紅墻??墒牵呵搴硬⒉幌虢掖┻@件事。因為,與紅墻想的迥異,魏清河其實對她沒什么敵意,甚至還很同情她。紅墻不知道,不愿她作妾,也不愿她留在少爺院子里侍奉的不僅僅是并不喜歡她的楊子回,更加是老夫人的意思。紅墻驕橫,府里人人皆知,只有她自己不知,人人對她有幾分客氣,不過是看在管家的面子上罷了,偏生紅墻卻不是個有自知之明的女子。
魏清河良善,把事情壓了下來。可紅墻卻是個不知好賴的。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此計謀成,卻似是天助她也。
紅墻貌美嘴甜,自小就有位對她心儀卻求不得的表兄,這位表兄在城東裴府做事。她的表兄曾見過楊子回,后來到了裴府做事,又見到了裴淵。對二人樣貌之相似也是驚奇詫異,但是由于此事與自己無甚干系,也沒多想。只不過,有時候與人談天說地時,沒了要夸夸其談的物料,自然是要把這樁怪事算上的。而對于許久沒見的表妹,這事當然就給填補上。
紅墻初聞此事,并沒什么感覺??僧斈承┢鯔C到了,她對魏清河的怨恨就到了要殺人泄憤的地步了——
直至楊子回戰(zhàn)死的消息傳回楊府。紅墻崩潰,她慘痛于自己在楊子回生前已是通房丫鬟,是他的人了,卻連個妾侍的名分都沒有!如今他不在了,她又是個什么身份?即使楊府慈悲肯放她再嫁,但以她的身價卻是連普通婢女都不如了,還能嫁與什么好人家?都是魏清河那個賤人!
“......得知你的‘死訊’后,我漸漸患上了癔癥,終日精神恍惚,還總是錯以為你還在我身邊......紅墻哄騙我出門散心,到寺院祈福,目的就是設計讓我看見與你面容酷似的裴淵。......你們是長得真的像,稍遠看,都不知道是兩個人。”
魏清河說著往事,總有意無意帶著譏諷。聽得楊子回越發(fā)揪心。
“我看見了,我真的看見了......”猛然地她語氣由虛轉重,“你摟著她!你頂著這張酷似楊子回的臉跟王舜英那個女人卿卿我我!彼時我犯了癔癥,以為是你還沒有死,你移情他人,我才怒火攻心,當日看見了這一幕,當晚就難產死的!如果沒有你這樁破事,我才不會被你氣死!”
“原本我還以為我死得冤,是錯怪你了,可如今看來,那又確實是你。是你沒錯啊,是你楊子回,不是那裴淵!”她越說越氣憤,身上迸射出的陰氣,在屋內橫飛,她的眼紅得像在泣血,嘶啞的疾呼充斥在場人的耳際。
“我......我都不知......你,你在看?!睏钭踊卣啬曋呵搴?。
“呵!你知道我在看,你也會跟她一起!薄情就薄情,負心就負心!哪里來的那么多借口?你以為換了副皮囊,就是裴淵不是楊子回了?我告訴你,你就是楊子回,不是裴淵!頂著你弟弟的頭銜活一輩子,搶他的妻子,霸占他的家產,披著偽善的人皮,做著禽獸的事!不害臊?”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有勇氣去祭拜爹娘和祖母,去跟你弟弟吐苦水的!你不愧疚的嗎?不難過的嗎?楊子回,你口口聲聲說忘不了我,我就連墳都沒資格跟你楊氏的人建在一起!對啊,我的尸骨呢?你丟亂葬崗了嗎?”
“楊子回,你說話???說話啊!”
魏清河的話,字字剜心。
楊子回聽見一把低沉沙啞的聲音從自己喉中艱澀爬出——
“平寧......我記得你說過,你想和你爹葬在一起。你有墳,就在茂林。和你爹爹挨在一起。”
“你逝世以后,祖母沒多久就撐不住了,她生前對你最是疼愛,連我都不及......可是整個楊府早已是個虛殼,之前還好有著祖母背后的娘家段氏家族接濟著,總不至于......唉,是我不好。都怪我,都怪我......”
楊府迅速破敗,剩下的人作鳥四散,這是魏清河也在銅鏡里面見到過的景象。其中酸楚,不為人道。魏清河眸中的血光輕輕晃動,似是也被說動,為思緒所纏。
“還有這瓷枕——”楊子回打開包袱,拿出瓷枕,“這瓷枕中有你的骨灰,你在我身邊,我才有勇氣能撐下去?!?p> 魏清河心神一震,一時語塞。
“還有,我確實是負了你,對不起。但是,我想對得起伯賢。伯賢魂散,連后代都沒有留下。我只是想著,既然我占了他的身子,就應該替他完成他想做的事,替他守護他想守護的人。我承認,我是有私心。但是,即便重回舊日,我依然會是這樣的選擇。”楊子回說得鄭重真摯,看得出,句句都發(fā)自肺腑。
魏清河其實都明白,也理解楊子回。只是,心中有怨,想罵他解恨而已。
她心底里跟明鏡似的。楊子回根本沒有得選擇。他不能頂著裴淵的皮回來楊府,否則他會變成什么?被大家當做瘋子?還是借尸還魂的鬼怪?他只能是還活著的“裴淵”。他也不能去干涉楊府的事,說白了,以“裴淵”的身份而言,最多就是已經“死去”的楊子回曾經的戰(zhàn)友。當其時,“裴淵”雖然已經榮歸,但是裴府本身就盡是一大堆腌臜事,他楊子回根本不熟悉這些,料理下來,做到基本的應對得當就已是艱辛難言,況且身為裴淵,他身份本就敏感,諸事纏身,頗多鉗制,怎么會還有空閑去探聽楊府的事。再說楊府的一系列衰敗,簡直可以說是瞬息之間的事,整個過程連半月都不到......她也能想到他孤身一人,在那仿佛會噬人的裴府到底是什么樣的處境。
可轉念一想,他在那頭溫香軟玉伴佳人,她就難產身亡為幽魂,這口怨氣怎能輕易吞下!但又再沉吟,她身死多時,不似楊子回有借尸還魂的機緣,除了放下執(zhí)念,轉身離開,又能改變什么?
她倦了,真的累。
魏清河揮揮手,淡然道:“那你走吧。好好照顧念惟......也,也好好對王氏,她是個好女人?!?p> 話畢,又朝元華說:“你說過,我久不歸冥府是因為未了塵緣。現(xiàn)在我心結已解,你助我歸去罷?!?p> 聞言,元華用拂塵將楊子回那瓷枕一繞,一縷晶亮的精魂自瓷枕中飄出。元華念咒,精魂與魏清河融為一體。
就在此時,天上突然響起一聲雷鳴——
眾人眼前突然彌漫一片黑煙。一個身著白衣,身形高瘦的笑臉人率先從黑煙中步出,后面緊跟著一個身穿黑衣,矮胖臉黑的兇悍男子??此麄兌耸謭?zhí)腳鐐手銬,魏清河知道,這是黑白無常。
“生人回避——”黑無常手一揮,楊子回就倒頭暈了過去。
“見過白爺、黑爺?!蔽呵搴映诎谉o常屈膝施了一禮。
“這些虛禮就免了,咱們趕緊上路吧。等會兒我們二人還要趕著交班給牛頭馬面呢!”白無常笑瞇瞇地拉起魏清河的手臂,扯著她就要走。
不知為何,就在白無常手碰到魏清河的那一刻,魏清河的腦中突然涌現(xiàn)出很多在元華的銅鏡里從未見過的畫面——統(tǒng)統(tǒng)是關于元華的!
那都是小時候的元華,不,他那時候還不叫元華,他叫“朝安”。
那是自己和朝安在荷花池戲水......那是自己把溺水的朝安從水中就上來......那是自己和朝安一起在捉小雞......一起在吃飯、一起在編草螳螂、一起吃糖葫蘆......那是自己死命拉著朝安的衣角不讓他跟一個女道人走!
元華呢?他去哪了?
對!他是活人,他被黑無常弄暈了——不對,他不在!魏清河環(huán)視屋內,只有楊子回一人!
她一臉茫然,最終還是被黑白無常拉了進黑煙之中......
一輪明日初升時,楊子回才迷蒙醒來——空蕩蕩,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