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為螢(三)
去沽原的路怎么變得這么漫長了?
黃昏疾逝,黑夜來臨,我疲累地落在一片金黃色的花瓣上,看見花蕊深處住著一只七星瓢蟲。
“請問沽原怎么走?今晚夜空沒有星辰,我可能迷路了?!?p> “螢火蟲?”它探出一只腦袋,突然兩眼放光,倏忽閃到我的尾巴后面上下打量,“太神奇了,快告訴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別碰!”我擺身躲過它伸來的觸手,“我要走了?!鞭D(zhuǎn)身想要離開。
“你是剛才是問沽原嗎?從這向南再飛二十里就到了。”它收起翅膀,不知什么時候降落在我前面了,“你知道嗎,其實我也想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屁股,哦不,是尾巴,我是個正直的男孩。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怕黑,可笑吧?”
突然世界一陣短促的明滅,我看見森林北邊的夜空四分五裂,緊跟著轟隆隆幾聲驚雷,附近草木簌簌響動。
要下雨了。
七星瓢蟲又閃到花蕊深處,一臉恐懼地望著寂靜地夜空瑟瑟發(fā)抖,好像下一次閃電的到來就是為了劈死它。
“膽小鬼。”我鄙視它一眼,又看著它的表情忍不住發(fā)笑。
“快進來,我需要一盞燈,里面太黑了,我有夜盲?!彼J了我給它的定義,聲音發(fā)顫地央求我。
我還來不及邁步,整朵金黃色的花像吃了搖頭丸,止不住的抖動搖晃。
我預(yù)感到不妙,這場雨,比我在渭城的那次還大,雨點還要密集。
抖動愈發(fā)劇烈,加上雨水摧折,花瓣漸漸發(fā)軟。屋漏偏逢連夜雨,狂風(fēng)也隨之襲來,瞬間地動山搖。
我已經(jīng)站不住腳,就在快要跌落暴風(fēng)深淵的瞬間,我手死死地抓住了一根花絲。我還來不及慶幸,就聽見花桿折斷的聲音,整朵花急速跌落。
我身體飄飛了起來,害怕地驚叫起來,用盡渾身力氣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因為我知道,一旦松手,我本就短促的生命就會提前隕滅。
風(fēng)雨聲像黑白雙煞的勾魂曲,急促地像無數(shù)把無形的利刃刺入耳膜。
忽然,下落的花朵一陣急剎,我手臂猛烈地震顫,是花朵與花桿藕斷絲連。我們被掛在半空中,搖搖欲墜。
呼——,還好。我長長地出了口氣,看見幾步遠有一扇芭蕉葉。
“膽小鬼,”我朝頭頂?shù)幕ㄈ锷钐幒暗?,“這里撐不了多久了,你看,”用下巴指著那扇芭蕉葉,“有個躲雨的好地方,你待會跟在我后面,我?guī)銢_過去。喂,你聽見了嗎?”
“你自己過去吧,這里挺好的?!彼穆曇舫鲑u了它的恐懼,我換了幾個視角試圖看見它,但都失敗了,猜想它此刻應(yīng)該像個怕鬼的小孩,把頭埋在被子里。
“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沖出去或許能活?!蔽医o它勇氣。
“我有盔甲不怕雨水,只要花不掉下去就不會有事。你走了,或許花就不會掉了?!?p> “你真是活該一輩子活在恐懼里?!?p> 我表情瞬間凝結(jié),如水成冰,然后毫不猶豫地飛了出去。比起外面的暴風(fēng)雨,它的話好像更使我恐懼。不管有意無意。
密集的雨水像兩軍交戰(zhàn)時的利矢,我有驚無險,一一敏捷地躲過,藏身在芭蕉扇底。
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我不停的嗡嗡振翅,使自己懸停在一個相對安全地位置。膽小鬼說的沒錯,那朵花確實沒再掉下來。我也不希望它掉下來。
這時,芭蕉葉突然一陣哆嗦,往下一矮,差點碰到我的頭把我撞下去。緊跟著我身后又撲通一聲,蕉葉穿了一個大洞。兩顆松果砸在地上。
這里也不安全了,我又藏身到另一扇蕉葉下,四下尋找更為安全的地方。一轉(zhuǎn)眼,看見西南角竹林深處影影綽綽有燈光跳動。
有村落?人的房子里躲雨最安全不過了。不過目測有好幾百米,這樣飛過去太冒險了。還是算了,我心想。
又一顆松果砸出一個洞來,從我左肩擦過。我看著遠方燈影,猶豫起來。
“沖出去或許能活?!币荒铋W過,我還是選擇沖過去。
有了一開始的經(jīng)驗,我很輕松地就靠近了那間房屋,沒有被雨點擊中。正當(dāng)我覺得勝利就在前方時,屋主人突然放下叉竿,要將還開著的唯一一扇窗戶關(guān)上。
我心一驚,趕緊加急速度。心亂了,很快就被一滴雨水擊落,我來不及猶豫,振了振翅膀重新起飛,又被擊中。
眼看窗戶就要合上,我心里不停地默念,慢一點,慢一點,等等我啊......
然后身子一降,才發(fā)現(xiàn)來不及了,只剩一條細縫,還在慢慢閉合。
我頭一硬,一閉眼橫豎沖了進去。
我以為我會夾死在細縫里,所以沒想過睜眼??僧?dāng)我發(fā)現(xiàn)一切久久沒有降臨時,才察覺是屋主人的手停住了。
我一抬眼,竟然是孟公子。他在笑,溫柔和善的眸中有一粒螢火。
他看見了我,并在等我進來。
我翩然飛進這間溫暖的竹屋,他將窗葉緩緩放下,風(fēng)雨聲像是一下子被趕到幾百米外,屋內(nèi)除了他和我,只剩下一盞搖曳的燭火。
那一刻,我開心地忘記了所有的事,只顧繞著他不停地飛舞。而他輕換著步子,眼瞳跟著我轉(zhuǎn)動,嘴角隨之揚出淺淺地弧度,在我心田漾起漣漪幾圈。
他試著托起手掌,讓我停在上面。然后慢慢向我靠來,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意。我能感覺到他有意壓制的鼻息,聞到淡淡菊香,是如此渴求的熟悉。
我心想,一定是恰逢因果,不然這一切太似夢幻,我旦暮思念的人,此刻我竟躺在他的手心,感受他掌心的溫度。
“雨打燈難滅,風(fēng)吹色更明。
若非天上去,定作月邊星?!?p> 他一邊款款動情地吟誦,一邊放低手掌:“這雨今夜怕是難停了,螢兄若不嫌棄,就在此待一宿吧。”說罷將我放到書桌堆疊的藍皮書頁上,自己坐了下來,拿起一本半卷著的書讀了起來。
螢兄?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男的了?我暗自嘀咕,張開潮濕的翅膀。
“螢兄很冷嗎?”他注意到我,忙護著燭火將燭臺向我移近,“這樣應(yīng)該會暖和些?!彼媪丝跉猓哉f自話像個傻子。
幾滴砸中的雨水將我渾身濕透,我爬向書頁的邊緣靠近燈火,搖了搖翅膀表示感激。
他微微一笑,又別過臉認真地看起書,黑黑地瞳仁如一汪清泉,燈火如豆在池中浮游;側(cè)臉輪廓分明,皮膚光潔通透,像是白玉雕刻而成,燭光微醺,完美無瑕。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我癡癡地仰望,像看一件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又像看一朵盛放在湖水中央的蓮花。
月亮漸漸西沉,雨聲柔弱地像人竊竊私語。他困意橫生,不停地打哈,右手握拳搖搖晃晃地撐著腮,左手書本早就脫手,像個點頭翁似的。終于熬不住,趴在桌面睡著了。
我心生歡喜,飛過他的指間,輕輕地落在他的臂彎,看著他巨人般的臉龐,覺得他的每一根毫毛都生的與常人不同,格外精巧。
我無時無刻不在惶恐時間的流逝,卻在這一秒忘記,甚至愿意賠上更多的時間去銘記這種溫存。我從沒有過這樣,靜靜地聽一個人的鼻息感到安心,因一種味道而愿此生安穩(wěn)不漂泊。
這是不是像小老頭說的,我的心上人,他是我的病,也是我的藥?
可是,我扭頭看了一眼尾巴已不同往日明亮的螢光,瞬間灰了心,一副頹喪:時間是我最消耗不起的。
我腦海閃過一瞬人世繁華,這太虛無了,我的生命短暫到連佛祖都來不及握住彈指,去追求這些有什么意義呢?到頭來都是空空如也,與其枉費時間在一些不確定的事上,還不如游歷一番人間,在隕滅前留些美好的回憶,豈不更好?
真的美好嗎?我身體里像住了一個陌生的小人,以另一種聲音在反問我。
是啊,那驚鴻一面是我渭城不眠的三夜,心里牽掛一個人,看那些風(fēng)景好像都沒以前那樣亮麗注目了。離開了他,我夢寐以求的人間,還是我期待里的樣子嗎?
你囿于其間,那聲音又響起,還認為愛或不愛是道選擇題嗎?
可是...,我騙不了自己,無可辯駁地低下頭,...我只想回沽原,況且...他也不一定喜歡我......
不試試怎么知道?它加重語氣,反問像只手推動了我的意念,冥冥中你們能在此相遇,已經(jīng)說明天意了。
我...,我頭更低,聲音更小了。
哼,它輕蔑一笑,你不自信?嘖,記得那只七星瓢蟲嗎?你是怎么說它的?我覺得你現(xiàn)在和它一樣。
住嘴!我失控了,聲音差點脫口而出。整個世界與此同時突然安靜了,那個小人像一縷青煙,一眨眼便消散的無影無蹤。一道刺眼的光跟著照了進來。
是他伸完懶腰后撐開窗戶,天亮了。
“咦,螢兄你怎么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