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冥王府,溸離將這琥珀琉璃燈放到桌上,又在里面加了點燈油,猶豫了下,還是把燈點燃了,燈芯只比指甲蓋長了那么一點,短短的一點立在杯中,豆大的火苗搖晃著,看上去有點像浮萍。
溸離坐下來,用手指戳了戳燈壁,下巴墊在桌上湊近看這燈,她可以確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燈,這么精致,工匠得多厲害,一邊胡思亂想著,竟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似是花香,又像是檀香,好像在哪里聞到過……
想著想著,便覺著些困倦,眼皮似重千斤,“我竟然會相信一個小鬼頭的話……怕不是有人要還我罷……”
“賭都賭了,真的,能見到想見的人嗎……”
溸離就這么趴在桌上沉入了夢境,她渾然不知,燈盞里的火苗竟在迅速地變化,微弱的火苗竟越變越明,也越來越大,向四周竭力伸展,直到布滿整個燈盤,琥珀色的燈盞也變成了玄黑色,像陳了千年的玄鐵,赤黑相呼應,古樸中竟透出蠱惑人心的妖艷來。
而溸離在夢里,竟到了天界。
天界還是那般,金光萬道,瑞氣環(huán)繞,明霞映著天光,仙女捧扇,老君騰云,神將天兵們亦是威嚴肅穆地守衛(wèi)著各處。
溸離心道,果然,自己之前放出惡靈在天神眼中不過是個小插曲,多她一人少她一人根本沒有什么分別。
溸離起初還先躲躲,藏在石獅子后,后來發(fā)現根本沒有人看得見她,她穿行天界恍如無人,竟是從未有過的自如。她下意識地就想往楓林苑去,驀然想起那日重顏冷峻的眼睛,原本是多么迷人絕艷的雙眼,眼尾微翹,是她最愛的惑人的風情,可最后給她的,卻是那樣冰冷的眼神,想把刺骨的彎刀捅入她的臟腑。
溸離木然駐足,呆愣地站著,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重顏都沒有想過去找她,一次也沒有,她又為何還要去自取其辱?
可是她嘗試了無數遍,卻無論怎樣都無法使出法力,也沒法將自己喚醒,她莫名來到了天界,卻又無法離開這個地方,眼前她曾為此驚異的奢華大氣的風景,現在在她看來都是無妄且無意義的。
更何況現在她在這里,既沒有人能看見她,也沒有人能聽見她說話,而她也觸碰不了任何東西,甚至就像是飄入陽間的鬼魂,游離在外,不能與她所在的地方產生任何聯系,鬼怪好歹能扇扇陰風點點鬼火,而她連陰風也扇不起來。
漫無目的地晃蕩了好一會,突然聽見有一陣嘈雜的聲音,許多人在道:“太子殿下?!?p> 太子?天帝已立太子了嗎?!
溸離猛然抬頭,她沒記錯的話這才距離她離開沒多久,天庭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立了繼承人,而太子,只有可能是重顏和夜辭中的一個,所以說……
果不其然,那個接受眾仙家行禮的人,不是重顏又是誰?
小鬼曾說,接下那朵花,她就能見到她想見的人,所以說,哪怕溸離自己不肯承認,她心里,到底還是渴望見他的。
重顏換了一身深褐色的長袍,不同于往日的張揚不羈,此時的他更多添了幾分上位者的冷酷威嚴。
眾神仙都忙著給重顏說好話,有些還在道賀道喜,說什么“太子殿下氣度不凡”“顏二殿下榮登太子位,眾望所歸”之類,還有就是有關今日之事,似乎是……授劍禮?
溸離只顧著看重顏,沒聽得太清楚,卻見重顏雖持重,但面色還是殊為緩和的,也難怪,已經成了太子,受人崇敬仰慕,無論如何都是件大喜事,至于其他的,根本不足掛齒。
她看著那張無比熟悉的臉,那一瞬漏了半拍的心跳卻驟然冷了下去,凍上了寒霜——他真的,一點也不難過嗎?原來自己于他而言真的是那么可有可無的嗎?她走了,他卻絲毫不傷心,只顧著爭他的太子位,她離開于他而言,不過是走了一個犯了錯傷了他顏面的女人。
原來她離開才是如他所愿。
溸離覺得胸口發(fā)悶喘不上氣,連重顏衣服上的云雷紋飾都那么清晰——這又怎么能是夢呢?可是,她還是不愿離開,她就站在人群中看著他,貪婪地注視著他的頭發(fā),他的眼睛,他說話時每一個細小的表情……這個眾星捧月的人,他于她重若千斤,而她于他會不會還輕不如鴻毛?
哪怕意識到了這一點,溸離還是不愿意承認,而回過神來,她已經不由自主地隨眾人和重顏一同向凌霄大殿走去。
天帝還是一如既往,以睥睨萬物之姿高坐的寶座上,而此番,天后娘娘竟也在寶殿上,雍容華貴,雖然歲月不曾在她臉上刻下痕跡,但也能看出她已不復青春,溸離見她起初臉上還帶著些許愁容,而待重顏走進殿內后,才露出了些許笑容。
大殿內眾仙齊聚,這果然不是一次普通的晨會,正是天帝給重顏的賜劍禮。
重顏站在大殿正中,身著華服,長發(fā)高束,有著不同往日的非凡氣宇,之前只覺得他像他母親,現在,卻更似天帝。
眾仙家分立在兩側,目光皆注視著重顏,來此賜劍禮的神仙很多,似乎有名望的沒名望的都來了,金炎,藍瑛,元瓊,還有夜辭……只有一個溸離覺著十分眼生,他穿著黑色的披風,頭發(fā)狂亂如獅,唇色鮮紅,五官十分深邃,要高出其他仙人半個頭,長得雖也不難看,但不知為何,溸離看見他就覺著有些不舒服。
此人沒有和其他神仙一樣站在大殿的兩側,卻是負手立在天帝天后所坐的高臺稍下方的位置,看上去不像來觀禮的,倒像是來指揮,或者說督察的。
放著此人先不論,經過了前置的一些儀式之后,天帝站起身,走下寶座,手里幻化出一把三尺重劍,劍身極寬,約有尋常之劍三倍大,劍上有菱形暗格紋,劍鋒略噸,無劍緱,也無劍鞘,看上去有些老舊,卻能給人以雄渾之感,氣勢如虹。
天帝道:“吾兒,此間名為逸龍,揮之能震天下,有真龍之氣護體,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現將此劍傳于你,愿你能用此劍降魔除穢,維護正道蒼生?!?p> 重顏將劍接在手中的一剎那,變傳來一聲震天的龍嘯,其勢之猛,其力之強,世間少有,連沒有實體的溸離都感覺震了一震,心下不免驚撼,這就是天子劍的威力嗎,也難怪天帝要在眾仙家的見證下將此劍傳給重顏,就是為了彰顯太子的地位,作為未來天帝繼承者不可動搖的地位。
自古繼天帝位的有龍有鳳,現下重顏以火狐神獸之身作為后繼者,可謂是開天辟地,他的實力自然也是古往今來少有能企及的,重顏將逸龍劍高舉頭頂,身后紅光籠罩,幻化出一頭九尾巨獸仰天而鳴,氣勢不輸龍嘯,重顏道:“顏必不負重托,維護六界秩序,心存正道,護佑蒼生?!?p> 眾仙家亦是紛紛道賀:“恭喜天子殿下!”
“恭喜太子殿下!”
……
溸離遠遠地看著這一幕,本該為重顏而喜的心,竟然更多的是悵然和落寞。細想起來,他的事,她幾乎都沒有怎么參與過,她沒有問過他的政事,也不曾知道他的權力,他的野心……現在看來,她似乎,一點都不了解他,或者說,她從未了解過他。
正想著,方才的狂獅怪人開口說話了,他聲音粘膩又低沉,像是從腹腔而不是嗓子里發(fā)出來的,他朗聲道:“恭喜天帝,恭喜太子殿下,天界果還是后繼有人??!”
重顏道:“六界依天道而行,人亦以天為尊,顏堪重任,自當不負眾望?!?p> 此人撫掌大笑道:“不錯,不錯,我喜歡你這自信,就是不知為何今日不見那傳聞中的血靈后人太子妃殿下?”
重顏面色驟寒,冷冷道:“你怕不是在說笑罷?”
“說笑?”此人樂道:“怎么?難道太子妃太美,太子殿下舍不得讓其他人見到她,還是說,太子妃其實是個見不得人的丑八怪?”
重顏垂首,輕撫了撫逸龍劍,淡漠道:“今日是我的授劍之禮,無關之人自不用來,更何況,我既未成婚,又何來有妃子之說?至于你說的什么血靈,你也看到了,天界從不留異客,若想尋人,還是去他處罷?!?p> 聽到這里,溸離只覺得天旋地轉,原來在他心里,她什么也不是,在眾仙面前,在他的父帝母后面前,她甚至不能有一個名字,她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所有的事都比她重要,而太子位更是要比她重要千萬倍,她的存在,只會阻礙他前進的腳步,她的離開,對他來說才是萬幸,搞不好現在在他眼中,她就是又一個生命中的過客而已,對,過客。
不過擦肩。
擦肩而過,此生無緣。
“好,重顏,”溸離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頸間的青藤木一把扯下,她看著他在的方向,一字一句道:“從此,你做你的太子殿下,我歸我的血靈之鄉(xiāng),各行己道,再無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