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猛地一震,大惑不解地看著男子:“這是為何?你我早已海誓山盟,約定一生一世一雙人?!?p> 年輕男子嘆息了一聲:“月娘,你應該懂我一直心懷天下,希望有所作為,而你只想呆在這鄉(xiāng)下地方,這兒怎么可能容得下我的一腔熱血?我要走了,因為還念著你這份情,特意告知于你?!?p> 女子瞪大眼,一把拽住男子的衣袖:“可——可你答應要娶我為妻,奴家已告知爹爹,你今日就要來提親!”
“休得無禮!”男子變了臉色,不屑甩開女子,“是你一直纏著在下!在下早就說過,要高中功名,爵位高登。你一個織布女,若不是看著在下宏圖萬里,又怎會死纏爛打,賴著不放?”
“你——你——”女子捂著胸口倒退幾步,“郎君,你好狠的心哪!”
“今日就此別過,過去種種猶如煙云,在下只希望月娘你能嫁得佳婿,早生貴子?!蹦凶诱f完,也不看女子踉踉蹌蹌,淚流滿面的模樣,徑自大步離去。
戲臺上,突然飄起了飛雪。
女子在這飛雪之中,俯下身子,縮成一團。
舒墨暗自忖度,這飛雪大約是棉絮做的,紛紛揚揚,倒是十分用心逼真,勾勒出這女子心中的一片凄苦,想必成本不菲。
而且,這戲目倒未曾聽過,仿佛是十九班現(xiàn)做的。
為什么十九班要做這樣一出戲?
她不由得輕輕蹙起了眉。
那女子在飛雪中斷斷續(xù)續(xù),凄凄切切地唱道:“本以為紅燭鴛鴦,卻沒想到夢一場!郎君啊,只愿你鵬程展,仕途長!
接著,女子在雪中倒下,閉上了眼睛。
有幾個人慌慌張張跑過來,呼喊著女子的名字,但女子始終沒有醒過來。
幾人將她抬了下去,少頃,戲臺后的幕布上隱隱浮起一座凄涼的墳墓,看來,那女子被情郎拋棄,竟然就此憂思成疾,宣告不治。
舒墨突然看到前排的吳文斐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他似乎是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身板反而挺得更直,直到都有一些僵硬。
戲臺下的座位并不明亮,舒墨坐在吳文斐的身后一排,她無法看見吳文斐的表情,但她明顯地意識到,這個人現(xiàn)在全身非常緊繃,他的脖頸甚至隱約地爆出了青筋,顯示出他的內(nèi)心,有很強烈的情緒起伏!
她微微起身,環(huán)顧四周,除了他們幾人外,空無一人。
就連杜班主,也不知所蹤。
她突然有一種很模糊的感覺,總覺得這個地方,好像被人注視著,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一雙眼睛,正在冷冷地察看著這場地,這里的所有人。
而她完全判斷不出這雙眼睛是正是邪,它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脖頸后面,起了細細的一層汗珠。
戲臺的紅絲絨大幕又拉開了,這次的幕布上是飛檐斗拱,熱鬧街市,和著名的普寧坊的城樓,顯示出,這已經(jīng)到了京城。
那個年輕男子換了一聲青色長衫,依舊是很舊的款式,他背著一個包袱,有些茫然地走在街頭。
街市上人來來往往,有小商販,有達官貴人的馬車……他因剛來,搞不清方向,好幾次被人呵斥,突然他不小心被人擠得趔趄了幾步,也是不巧,整個人恰巧撞上了一輛陳設十分華麗的馬車,把車夫都撞倒在地。
那馬車里探出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穿著光鮮亮麗,顯然是個大富商。冷哼道:“大膽草民,竟敢撞上本老爺?shù)能?!?p> 周圍立即圍上幾個牛高馬大的衛(wèi)士,一把架起這年輕男子,這男子身體瘦長,竟一下子像拎小雞一般被拎到了半空,手腳并用,十分慌亂,只顧著哀求道:“老爺饒命,老爺饒命!”
“饒命?乖乖給老爺我磕三個響頭!不然本老爺立刻把你抓進大牢!”
“這……”男子兩腿打顫,狼狽之至。
他可是讀書人,讀書人膝下有黃金,豈能當街給這富商磕頭?
但是,他一個秀才,剛來京城,既無錢又無權(quán),得罪得起這樣的人嗎?
“蒼天啊,大地啊,為什么我一心求取功名,來到這人來人往的京城,卻碰上這樣橫行霸道之徒?”
就在他天人交戰(zhàn)之際,一輛青色馬車突然在他身邊停下。
馬車的車簾一拉,一個男子低沉的嗓音問:“發(fā)生了何事?”
方才那大富商看見此人模樣,原本的驕橫囂張模樣渾不復見。戰(zhàn)戰(zhàn)兢兢,客客氣氣地道:“大人,一個窮酸小子撞到了小人的車駕,把馬都給驚了?!?p> “既是不小心,又非故意為之,為何要人家磕頭?道個歉就完事了?!?p> 那大富商忙呵呵道:“小人并非是要故意給這位公子難堪。只是一時有些生氣,現(xiàn)在大人既然來了,小人也不生氣了,也無須這位公子賠禮道歉……驚擾了大人,實在不好意思,改日再來登門拜訪……”
男子微微點頭,朝著那秀才揮手致意道:“看你這模樣,是個讀書人?”
秀才看著對方,是個氣質(zhì)儒雅不凡的中年人,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這個秀才演得真是入木三分。
那中年男子微微笑了笑:“雖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但也要有真金白銀才能在這京城過下去。來,拿著這個?!?p> 伸出手,拿出一錠銀子,交到秀才手上。
秀才不敢置信,千恩萬謝。
“若是寫出了好文章,只管拿來給我看,那邊街盡頭門上有彩繪的一棟宅子便是。”
中年男子揚了揚手,馬車便離去。
吳文斐的肩膀顫抖得更厲害了。
但這一次,舒墨卻完全沒有余暇去注意吳文斐的不安。
她自己,已經(jīng)像一片風中的葉子。
方才,臺上那位馬車里的中年儒雅男子,雖說只是戲劇優(yōu)伶扮演的,但那明明白白,就是自己的父親!
那一身淡灰色的長衫,那溫和的氣質(zhì),雖說不及真正的爹爹萬一,但,那是爹爹慣常的裝扮……這是這么久以來,她第一次,在夢境以外的地方,看見自己的父親,即使是假的!
淚水倏然盈滿了眼眶,她用盡了渾身所有的氣力,這才控制住沒有落下來。
是誰?
是誰?
是誰,還記得那個消失了兩年,化作灰燼的人?
幕布再次拉開。
布景是一所宅院。
舒墨的心臟被重重地揪起。
這所宅院,雖然畫得比較簡陋,但她卻是認得的。
不只是認得,而是深深地刻在骨子里,就算她再次化成了灰,也不能忘記。
那門口的彩繪,八角形的屋檐,院子里的小花圃,廊下一塊塊的鵝卵石階,屋后的一只秋千……
頭腦嗡嗡地響,一股血腥味沖到喉嚨口,眼底酸澀——那是她的家,她的院子,她最喜歡的竹編秋千,她經(jīng)常坐在那上面,翻看著自己最喜歡的探案故事,裙腳下一只肥胖的橘貓,在她膝蓋上竄來竄去……
巨大的震撼令她整個人幾乎不能動彈,僅僅殘存的幾縷思緒在心底回蕩著,是誰,到底是誰?
那個人,連她的院子,她最愛的秋千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