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后。
南慶王朝，涿州縣。
涿州是個不起眼的小縣城，麻雀雖小，卻位于天子腳下，離京城約莫只有兩三個時辰的路程。
舒墨與舅爺走進縣衙門的時候，只見臺階上，走廊里，大門外，或站或坐或蹲，全是嗑瓜子喝茶水看熱鬧的縣民，聽見他們嘴皮翻飛，八卦得那叫一個來勁。
“李家娘子，你怎么也來了，還抱著吃奶的娃？”一個矮胖大姐朝著身邊的高瘦娘子寒暄。
“喲，那還不是看縣太爺咋個審方老爺?shù)陌缸訂h？張大姐，你說這案子邪不邪門？這方老爺是在自家書房里死的，臉都綠了，雙眼突出，七竅流血，樣子嚇?biāo)廊四?！最嚇人的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門窗可都是反鎖的，屋外連個腳印都沒有！”
“是呀，這可真是奇了怪了，說起來這方老爺一向口碑不錯，做生意也厚道，給伙計的工錢也比別家高。前兩年咱們縣里發(fā)洪水，他還捐了不少錢呢，沒聽說他有什么仇家?。颗率怯腥硕⑸纤腻X了？”
“是人還好，就怕不是人呢……”那高高瘦瘦的李家娘子神色古怪，伸出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張大姐面上也露出幾分懼色：“李家娘子，那你的意思是……”
“大姐你想啊，這方老爺?shù)陌l(fā)妻死得早，只留下一個兒子，兒子懂事出息，前幾年都考上了舉人，方老爺?shù)纳庖苍阶鲈酱?，開了七八家分號，買了一座華麗的大園子，吃香的喝辣的，比起京城里的大人物過得都舒服！可這福氣，結(jié)發(fā)妻子都沒享到半分哪！后來方老爺又娶了兩個夫人，特別是那三夫人，船上歌妓出身，不干不凈的，妖里妖氣，每天恨不得在臉上涂幾斤粉！”李家娘子一臉嫌棄憎厭的表情，“可是方老爺就是寵愛這三夫人，聽說三夫人進門后，連二夫人的房都不去了，說不準(zhǔn)，哪日便要扶正！那大夫人地下有靈，哪兒容得這小妖精來坐上自己的位置？沒準(zhǔn)兒，就詛咒方老爺，要帶這負心人一起走！”
張大姐思量了片刻：“不對啊，按照你這么一說，那大夫人地下有靈，這么厲害，也該先咒死這三夫人才對啊？咒死了方老爺，這歌妓出身的三夫人還不是要分遺產(chǎn)？到時候，方老爺辛辛苦苦掙下的家業(yè)都便宜了這小妖精，又能改嫁個年輕后生去了，那大夫人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這……”張大姐畢竟多吃了幾年飯，這分析聽起來很有道理，李家娘子不吱聲了。
舒墨微微一笑，看向舅爺，輕聲道：“這方大流死得確實蹊蹺，怪不得縣民們多有怪力亂神之說?！?p> 她，便是當(dāng)年的蘇茉，重生的君陌舞。
經(jīng)歷了一年半的學(xué)習(xí)與磨練，如今她女扮男裝，北上赴任，跟舅爺姓，改名舒墨。
墨者，淋漓盡致，大筆一揮，書寫這世間之真相也！
“的確，密室殺人，手法詭異，又找不到動機。”舅爺——舒景，也就是當(dāng)年那位救起蘇茉的老者，意味深長地看了舒墨一眼，笑道，“小墨，你這一來便碰上一場好戲，好好唱吧?！?p> 眾人見二人走進，也是一愣。
這兩人，好生出彩。
老者長須飄然，仙風(fēng)道骨，特別這少年，素雅青衣，墨似的黑發(fā)束在腦后，白皙的臉龐上一對眼眸若寶石灼灼有光，是個難得的美少年。
這兩人，好像不是縣里人，沒見過。不知是什么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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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靜，肅靜，現(xiàn)在開始審方大流被害一案?！?p> 縣太爺朱文章是個白面團也似的胖子，兩撇八字胡，握著驚堂木的十根手指也是短短肥肥，舒墨想，他不像個縣太爺，倒像個和氣生財?shù)耐霖斨鳌?p> 眾人便都安靜下來，伸長脖子。
縣太爺隔空瞟了舒墨一眼，便轉(zhuǎn)過眼神：
“帶上人證！”
一個模樣艷麗的婦人砰地一聲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雖然一身素服，但頭上還帶著晃眼的珠釵，指甲上還涂著鮮艷的桃紅色蔻丹，煞是扎眼。
這便是方才李家娘子八卦的主角，方家三夫人胡綠衣。舒墨已打探過，她的確之前是河上花船的紅牌歌女，方老爺經(jīng)常去聽她唱歌，一來二去，看對了眼。
她性格潑辣，年紀(jì)又輕，比方老爺足足小了二十歲，自然很得方老爺?shù)南矚g。相比起來，進門十幾年已是半老徐娘的二夫人那里，就冷清多了。但二夫人本來身體不好，又好靜，府上倒也太平，旁人都羨慕得很呢。
“人證，你是何人？”
胡綠衣高亢的聲音跟唱戲一般響徹衙門：“青天大老爺明鑒，民婦是方家三夫人，胡綠衣！“
“聽說，你是你相公尸身的第一發(fā)現(xiàn)者？你說說，當(dāng)時，是怎么個情形？”
胡綠衣咬牙，眼中含淚：“正是！昨日原本是我家相公的五十歲壽辰，前晚，相公原本在民婦房內(nèi)，卻說有些賬冊要看，怕吵到民婦休息，便未在民婦房中過夜，而是轉(zhuǎn)去書房睡了！”
舒墨自然也知道方老爺寵愛胡綠衣，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她那里過夜的，但胡綠衣還要如此強調(diào)自己受寵，面上便又浮起興味盎然的表情。
“第二日早晨，民婦一早被丫鬟香兒叫醒，民婦梳妝打扮完畢，就去書房叫相公起床……豈知，到了書房門口，怎么敲門，都沒有人應(yīng)！此時，正好大少爺也過來了，我們便一起敲門……”
眾人的目光立馬轉(zhuǎn)向胡綠衣身邊的另一人。
這是個紫色長衫青年男子，二十來歲，豐神俊朗，氣質(zhì)翩翩不凡，正是方老爺?shù)莫氉臃讲┪模皫啄曛辛伺e人，在縣里很受歡迎，但尚未娶妻。
“方博文，你家三夫人說得可對？”
方博文也是一臉悲傷，俊朗的面孔消瘦憔悴：“是的。小人想到中午是父親的壽宴，賓客們馬上就要到了，可父親還未起床，有些奇怪，父親平日里都早睡早起的，便想去喚父親起身，結(jié)果在書房前面的水上游廊上遇見了三姨娘。”
舒墨微微點了點頭，那書房處于湖上，三面環(huán)水，死去的方老爺最喜歡在這書房品著一盞茶，吹著涼風(fēng)，看著書本或者賬目，困了便在此歇息。
“我們二人都敲不開門，因父親向來謹(jǐn)慎，在書房看書之時都會反鎖門，而鑰匙只有父親自己有，我們，包括二姨娘都是沒有的，所以很焦急，后來，我繞到書房后面，想看看窗戶有沒有鎖，結(jié)果窗戶也是鎖上的，但小人看見窗簾露出了一條縫，從那條縫里……”方博文的聲音猛地拔高，面色哀戚，“小人就知道不好了！然后，小人叫小廝拿了斧頭，砸開了書房門，闖了進去，就見到父親躺在地上……”
——躺在地上，圓瞪著凸起的雙眼，臉色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綠，七竅流血，仰面朝天，斷了氣。
舒墨微微嘆息。
方才，她與舅爺已經(jīng)去看過尸身，現(xiàn)場狀況確實與方博文說得無異。
在方老爺早已僵硬的手旁邊，掉著一個碎成兩半的細瓷茶杯，茶杯中還有些許殘渣，和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一起，灑在方老爺?shù)囊陆笊?，如一樹黑梅花?p> 實乃中劇毒而亡，片刻斃命，連掙扎都沒有。
而且，如同方博文與胡綠衣說得那樣，書房位于湖上，門窗皆是反鎖，只有一片厚重的黃銅鑰匙，就在方大流的尸體腰間穩(wěn)穩(wěn)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