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章 悲怒人世玉山傾

　　瀑布落潭時(shí)激起的水霰，忽然撲至陳小貓臉上。

　　冷冽的水汽激得她打了個寒顫，空氣中的氛圍逐漸詭譎起來。

　　她回首，見遠(yuǎn)處那白羽孔雀身周竟然站著四個人。

　　除了四郎和云三娘，還有另一個小沙彌和另一個自己。

　　她伸出雙手，薄冰似的陽光正穿透她的指間，垂入幽冷的水潭中。

　　那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完全聽不到遠(yuǎn)處那四人談話的聲音。

　　她的世界，只剩下宏大喧雜的瀑布落潭之聲，這聲音仿佛將她與四郎他們的世界隔絕開來。

　　難道，我已經(jīng)魂魄離體了？

　　她費(fèi)解地望向玄沙，卻見他笑容依舊，只是隱隱透著一絲冰冷。

　　遠(yuǎn)處，四人大約也談到了羅憶和云家小妹魂魄之事，云三娘忽然騰空而起，執(zhí)起手中藤條，向那白羽孔雀襲來。

　　四郎也雙腳微微離地，手結(jié)法印，向大孔雀推出一道藍(lán)色光符。

　　陳小貓錯愕，玄沙的嘴角卻微微勾起，似乎在冷靜地欣賞一出好戲。

　　她未及細(xì)想，便向四郎奔去。

　　才踏出兩步，玄沙卻閃現(xiàn)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施主，仍是不悟嗎？”

　　此刻，玄沙雙眸中光芒凌厲，眼中的萬千智慧，都化為無聲的威嚇。

　　陳小貓微微睜大雙眼，對上玄沙的雙眸，大有一股無懼無敵之勢。

　　二人對峙之時(shí)，那大孔雀忽展尾羽，萬道白色光華凌亂閃耀，眾人皆被照得微合雙目，四郎的神符也被白光瞬間化去。

　　大孔雀張開刀鋒似的嘴喙，啄向云三娘。

　　四郎縱身躍起，于半空將云三娘一把抓了回來。

　　大孔雀撲了空，嘴喙杵于地上，地面瞬間騰起一丈高的塵煙。山石樹木都隨之微微動搖。

　　大孔雀陡然展開雙翅，現(xiàn)出高大數(shù)十丈的巨大法身，張口吹出一道颶風(fēng)向四郎和云三娘撲卷而來。

　　四郎雙手結(jié)起一道藍(lán)色屏障，擋住那道颶風(fēng)，四面亂卷的勁氣瞬間將他的衣擺掀起。

　　他微閉雙目，氣息不濟(jì)，雙臂顫抖交錯，看上去十分吃力。

　　隨著藍(lán)色屏障寸寸破碎，四郎瞬間被颶風(fēng)扇到地上，嘴角垂落一滴鮮血。

　　此時(shí)，大孔雀的白柔尾羽忽然延展出萬千白色枝蔓，射向四郎。

　　陳小貓見四郎遇險(xiǎn)，心中驚駭，未及多想，伸手便要去推開玄沙。

　　玄沙伸出手指輕輕夾住她的手腕，她只覺一股奇異而霸道的力量順著他的經(jīng)脈迅速游走，轉(zhuǎn)瞬間，就讓她無法動彈。

　　他仍然風(fēng)輕云淡地道：“紅塵情愛皆是空洞，不要再誤入歧途?！?p>　　可惡！四郎都遇險(xiǎn)了，誰要聽你這些！

　　陳小貓心中無比氣惱，怒道：“紅塵是空，那么生死有什么關(guān)系?！?p>　　她沉眸凝息，那股始終與鳳凰之火相抗的天地元力瞬間被喚起。

　　收手，出拳……

　　當(dāng)玄沙感到不妙時(shí)，已經(jīng)來不及了。

　　那一拳如流星破天而來，瞬間將他撞向半空。

　　她意念所至，魂魄立刻歸于肉身，洶涌而出的鳳凰之火立刻在她身周結(jié)成一團(tuán)灼熱紅暈。

　　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忍灼燒之痛，她擋在四郎面前，將那些激射而來的白色枝蔓全數(shù)收入手中，猛然一折，又全數(shù)擲向那大孔雀。

　　她正要躍起，準(zhǔn)備再給那大孔雀頭部兩拳，卻覺得大腦一陣灼熱眩暈，肉身似乎在寸寸消融。

　　低頭，她發(fā)現(xiàn)殷紅如血的鳳凰之火已經(jīng)淹沒到她的胸口。

　　她再也無法使出天地元力了。

　　四郎……

　　她回首，想再看一眼他，發(fā)現(xiàn)四郎也震驚而絕望地看著自己。

　　他用盡全力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想要抓住她。

　　云三娘立刻從背后將四郎拉?。骸安灰^去，你會被焚為灰燼。”

　　四郎近乎瘋狂地掙扎……

　　半空中，大孔雀忽然張口，一道席卷天地的冷風(fēng)刮起，樹木沙塵都隨那道冷風(fēng)被吸入孔雀口中。

　　我就說過，我們不會成為那樣的怨侶……她眼眶微帶濕潤，對四郎淺淺一笑。

　　閉了眼，她如一片枯葉，隨那股強(qiáng)勁的冷風(fēng)進(jìn)入孔雀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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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盡沉寂，卻有細(xì)細(xì)梵音入耳。

　　我還沒有死？

　　陳小貓猛然睜眼，自己正端坐一方雪白地毯之上。

　　她細(xì)細(xì)打量一番，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間華美氈房中。

　　琉璃燈盞中，燭火輕動。

　　四面的珊瑚珍珠飾物搖動，泛起無數(shù)動人微光。

　　身下，象牙寶床雪白耀眼。

　　如此景象，她隱隱覺得有些熟悉，卻又完全沒有印象。

　　直到她看到離自己數(shù)丈遠(yuǎn)的地方，一名白眉老僧，正對自己微笑。

　　陳小貓覺得，這些梵宗僧人的笑并不等于友好，就如那個玄沙一樣。

　　“你又是誰？”她冷冷發(fā)問。

　　“老僧，玄沙?！卑酌祭仙従弳X。

　　如果這是玄沙？那我先前遇見的又是誰？

　　她默默地看了這白眉老僧一會兒：他眉目清凈，與那十二三歲的小沙彌大不一樣。

　　她心中直覺這老僧大約并不是壞人，才問：“這是何處？”

　　“孔雀腹中?！?p>　　老玄沙見陳小貓遲疑，解釋道：“梵境有記載：鳳凰乃孔雀之母，孔雀之腹自然能幫你化去流散的鳳凰之火。所以，施主算是因禍得福?！?p>　　陳小貓心下一沉，略微有些失望。

　　先前她以為自己攜著鳳凰之火進(jìn)入孔雀腹中，便能與它同歸于盡，四郎也能安然無恙。

　　此刻，若自己無恙，孔雀便沒有死，那四郎……

　　陳小貓立刻詢問怎樣出去。

　　老玄沙笑了笑：“施主，我在此處五十年，也未能出去。何必急于一時(shí)？”

　　“我要救人！”陳小貓語氣焦急。

　　“施主是想救那位少年嗎？”

　　老玄沙淡淡回應(yīng)：“他大約已經(jīng)死了?！?p>　　怎么會？

　　陳小貓雙眉微蹙，不愿相信。

　　老玄沙輕揮五指，便幻化出外面情景：

　　白羽孔雀將陳小貓吞噬后，終于收盡氣息，平息戰(zhàn)意。

　　此時(shí)，云三娘悄悄放開四郎。

　　四郎獨(dú)立于風(fēng)中，呆呆望著陳小貓消失之處，眼中的光芒一點(diǎn)點(diǎn)黯淡下去。

　　他沒有表情，也沒有半句言語，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許久，他苦澀一笑，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口中猛然飆出一柱鮮血，猝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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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貓覺得心臟開始劇烈收縮，錐心刺骨的感覺讓她渾身都微微顫抖。一種悲傷到無法言說的情緒瞬間占據(jù)了她的身體，從骨骼到肌膚，大腦到雙眸…

　　但她還不能崩潰，就算是見最后一面，她一定要活著出去見到他。

　　她極力地壓抑著自己悲傷，問老玄沙：“老和尚，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玄沙嘆了口氣道：

　　“一切都是由當(dāng)年梵境中的一個賭局而起。

　　天女當(dāng)年隨手撿到的那卷詩，本是我從凡間攜入梵境。

　　此事，只有我的朋友白羽孔雀知曉，我心中焦急，怕因此牽連因果。

　　白羽孔雀安慰我：人間之苦，苦不堪言，天女此去必然因情悟道，再回梵境，不必驚慌。

　　當(dāng)時(shí)我們便打賭，若是天女能因情悟道，白羽孔雀便算贏。他可以代替我到紅蓮天城的大城主面前侍奉聽經(jīng)。

　　若是天女未能悟道，便是我贏，從此他要當(dāng)我的坐騎三萬年。

　　后來，我果然因這詩卷遺失而被卷入輪回。也在五十年前遇到流落街頭的天女，那時(shí)我心生憐憫，為他算出五十年后，她可與羅憶于人間重逢。”

　　陳小貓追問：“后來呢？”

　　“后來，白羽孔雀知道了這件事。他認(rèn)為我是有意指點(diǎn)天女，讓她念念不忘難以悟道，以此騙取他當(dāng)三萬年坐騎。所以，他一口吞了我。

　　我從此住在他腹中，與他心意相通，能互相感知一切：

　　他趁羅憶醉酒，將其推入井中，讓其變?yōu)榈乜`靈，以為可以從此斬?cái)嗨c天女的所有機(jī)緣。

　　此后，白羽孔雀便化為一個小沙彌，以我的名義，帶著他的法身在此落腳。

　　然而天意皆不可違，他終究還是沒能阻止那二人相見?！?p>　　陳小貓聽到白羽孔雀推羅憶下井一段，也微微心驚，她繼續(xù)問：“所以，他見羅憶和天女最終又相約再入輪回，便捉了他們的魂魄吃掉么？”

　　老玄沙點(diǎn)頭，手中凝出一個琉璃瓶，道：“還好，被我見到，裝入這琉璃瓶，他們暫時(shí)無礙?！?p>　　陳小貓見那琉璃瓶中光點(diǎn)閃爍，隱隱約約是兩人相依而立的輪廓，心中稍有安慰。

　　但想到四郎猝然倒地的樣子，她又悲怒難抑，道：“你們梵境之人，就可以為了一個賭約，而將我凡間人命隨意踐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