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德司不速之客
仲春三月、草長鶯飛,又是一年一度的踏青、相親盛季。
長安城縱橫交錯,三十八條主街道將內(nèi)部分成了一百多個方方正正的豆腐塊里坊,而樂游原就是城內(nèi)東部的一處高地,地勢平坦面積不小,其上修建有登高賞景的亭臺樓閣。
東風含著花香拂過,風鈴聲悅耳動聽,賞樓里,江亦殊憑欄遠眺,視野清新開闊,遠處山清水秀白云飄渺。
此時,樂游原上支起了無數(shù)個形形色色的障幕,有的精致典雅,有的小巧玲瓏,還有的簡易普通......不同的障幕代表了內(nèi)里主人高下不一的身份。
“先生,咱們今日的課程是什么內(nèi)容呢?”
賈書生跪坐在一方竹簟上,笑容清淺地舉手問道。
江亦殊轉身,嬌俏可人撲面而來,她的相貌剛好迎合了詩里那句“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
正是二八花季的好年華,烏黑發(fā)髻斜插步搖金釵,她身著米白斜襟綴花窄袖薄紗裙,外套碧綠藤紋半臂衫,走近時環(huán)佩叮咚,臉頰更如三月桃花明艷動人,但眉目間若有若無的厲色也彰顯了她與眾不同的身份。
江亦殊,長安城唯一的女教書先生,但她并不教女子德言工容,而是反其道行之,她的學生皆是男子。
她所辦的學堂在長安城僅此一家,因此在名媛圈里熱度居高不下,非常受歡迎。
這間學堂名叫“夫德司”,顧名思義與“婦德”相反,專門□□男子成為一個好相公,本以為違背世俗禮教的課外補習班會三天倒,誰知夫德司竟然撐過了三個月,而且生意越來越紅火。
夫德司最初面臨的受眾客戶主要是入贅女婿,后來業(yè)務慢慢擴大,想要借女方高枝飛黃騰達的軟飯男,還有苦追不果的失意人以及家有河東獅的妻奴......紛紛報班學習。
而江亦殊為何會有如此前瞻性的先見之明呢?
因為她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
半年前,她剛穿來時在姑蘇,原主江亦殊是江家唯一的女兒,一家三口寄宿在表親沈家,沈家做絲綢生意,在江南一帶頗負盛名,而且家主沈君卓還是姑蘇首富,為王公貴族供應上品蘇繡蘇緞的欽點皇商。
江母雖然是沈君卓同父異母的親妹妹,但一家人終究是寄人籬下,江父在沈家做西席先生,教導沈家子女后輩,其中嫡長子沈尋和江亦殊青梅竹馬,關系最為要好。
江亦殊早就對表哥芳心暗許,誰知表哥是個花心大蘿卜,愛她也愛其他女子,見一個愛一個,見一對愛一雙;傻乎乎的江亦殊就因為看見沈尋與夏家小姐你儂我儂地約會,才會一時想不開跳河尋短見。
結果,江亦殊死了,緊接著,江亦殊又活了。
穿越過來的江亦殊花了數(shù)日時間才搞清楚原主的社會關系,只能說大戶人家的后宅都太大太亂太復雜。
不久,舅舅沈君卓打算讓沈尋去管理長安的沈記綢緞莊,江亦殊不顧父母反對,執(zhí)意毛遂自薦與他一同上路。
旁人以為是她對沈尋情根深種,其實旁人皆看走眼了,現(xiàn)在的江亦殊只想遠離束縛,在一片新天地大展拳腳。
抵達長安后,沈尋繼續(xù)吃喝玩樂拈花惹草,而江亦殊則負責幫他處理綢緞莊的各項事宜,尤其是賬目方面,她穿越之前是審計員,所以對各類賬都游刃有余,惹得伙計們拍手直呼“表小姐能干”。
當然,這些工作都是有償勞動。
待她攢夠了錢,就立馬變臉把沈尋從花街柳巷里揪出來扔進綢緞莊,并以向舅舅告狀威脅,使其白日里只能在店鋪里學習生意之道,晚上才可去煙花之地消遣,而且不準過夜。
沈尋那會兒才頓悟:原來表妹是披著羊皮的狼。
很快,這匹白眼狼就開設了“夫德司”,搖身變成了里坊內(nèi)遠近聞名的“江先生”,江先生還非常雙標,只準她威脅沈尋,不準沈尋威脅她。
并且,江先生給綢緞莊所有伙計封口費,命令他們既不準在外人面前泄露她“表小姐”的身份,更不準將此事告訴姑蘇沈家,尤其是她父母。
沈尋博愛,不忍表妹被帶回姑蘇,只好忍痛答應。
江亦殊手中握著收攏的折扇,扇面由淺色黃紗制成,其上繡有綠竹,竹節(jié)分明竹葉飄逸,扇骨用的是黃楊木,髹金漆并描畫有褐枝紅梅,做工精致小巧,名為“留春扇”。
她用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手心,低眸笑意盈盈地看著賈書生:
“你猜?!?p> 她的聲音清泠如珠落玉盤,說罷又扭頭望了一眼樂游原上的熱鬧場景:
“仲春三月、令會男女,此處煙柳如幕,飛絮似雪,吾也不禁被美景美人所吸引,不知在座各位可否思緒飛揚,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江亦殊一邊說著一邊再次走近雕欄,賞樓里共有二十余位學生,此時正面面相覷不大懂她話中含義。
因為不懂,所以不敢貿(mào)然行動。
只有與賈書生同桌的那位周郎中自以為明了江亦殊的意思,鼓動身后和旁邊的同學與他一起,四人走到江亦殊身旁,但目光瞬間被樓下的場面吸引。
樂游原上,有人席地而坐賞春飲宴;有人趁著東風放紙鳶;還有人折柳送別或撫琴自娛......好一派令人神往的春日盛景。
總之,人家的生活比他們坐在書案前讀《為夫之道》愉快歡暢多了。
“周郎,你看那位吹簫的姑娘,剛剛她是否在看你???”
“哪兒哪兒?她在看你吧?可惜戴著冪籬,看不清相貌?!?p> “剛剛有風拂過時,小弟窺得一二,應該是一位清秀女子?!?p> “這么遠都看得清,段兄的眼力真是讓小弟佩服?!?p> ......
“咳咳咳咳?!?p> 江亦殊刻意清了清嗓子,賞樓里霎時一片安靜,就連方才倚闌眺望的四名學生也立即閉了嘴,同時全身崩成一張緊致的弓。
江亦殊:“吾若是沒記錯,周郎中和段公子已有妻室,其余二位也有心上人,如此心猿意馬,又怎能抱得美人歸?”
“先生教訓的是?!?p> 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人先拱手彎腰認錯要緊。
江亦殊錯開折扇,姿態(tài)優(yōu)雅地斜倚漆柱,左手輕輕叩著闌干:
“周郎中和段公子是否有納妾的打算?”
周郎中、段公子忙搖頭擺手:
“沒有沒有,學生不敢對此有絲毫綺思妄念?!?p> “那......你們二位呢?可否有移情別戀的計劃?”
她目光輕飄飄一轉,又落在了另外兩名學生臉上。
兩名學生:“完全沒有,學生對林姑娘(李姑娘)一片真心,不敢有半句虛言。”
江亦殊又自顧自道:
“用情不專乃為夫之道的大忌,哪位妻子不想與相公長相廝守?哪位女子不想與愛郎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如果不想,諸位今日也不會坐在這里聽吾授課,吾管不了爾等以后是否會融入俗流三妻四妾,但爾等只要在課堂一日,就得遵守吾定下來的規(guī)矩,尤其是追求未果的男子,更不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p> “學生謹遵教誨。”
“你們四人,回去將《夫君守則》里的第三則‘情意篇’與‘責任篇’各抄五十遍,明日午時前交于班長?!?p> 各五十遍?不就是一百遍?
“是?!?p> 四名學生忙誠惶誠恐地拱手退下。
*
從樂游原歸來,江亦殊回到崇仁坊夫德司。
時值黃昏,夕陽輕柔地灑在青瓦石板間,好似披上一層毛絨絨的薄紗,令人溫和愜意,可惜光陰偷移、春亦難留。
江亦殊剛一下馬,夫德司的伙計立即笑容燦爛地迎上前牽過馬轡:
“先生回來了?!?p> “嗯?!?p> 江亦殊拘謹?shù)仡h首,她尚未走進夫德司大門,沈尋便從里面走了出來。
事先為了貪圖便宜,江亦殊的夫德司免費占用了沈家的別苑,與沈尋的三進大宅只有一墻之隔,來往尤其方便。
“表......”
他剛出口一個字,江亦殊就剜了他一眼,他立即意會識時務地閉嘴,笑著重新道:
“先生,你這生意真是越來越好,剛剛又來了一位公子想要報班學習,而且出手闊綽交了一百兩銀票。”
江亦殊登時倒吸了口涼氣,雙眸晶瑩地向沈尋求證:
“真這么大方?”
“自然。”
沈尋堅定道,一雙鳳眸炯炯有神。
原主江亦殊的品味挺不錯,沈尋的確是一位俊俏端方的公子,如果不是太花心也不至于十八歲還未娶親。
沈尋沖她眨了下左眼,故作神秘道:
“你待會兒進去看了就知道了,千萬別被嚇一跳。”
江亦殊就算沒有見過大風大浪,可也是熟讀上下五千年,穿越都沒嚇到她,更何況是區(qū)區(qū)一百兩?
然而,當她走進接客的敞軒后,仍然小小地吃了一驚,眼前的公子姿容絕世,身著雪白暗紋印花緞子袍,猶如初春湖畔氤氳了水汽的梨花,風度翩翩遺世獨立。
如此溫潤如玉的男子,還真是難得一遇,江亦殊本以為沈尋已經(jīng)算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如今見到面前這男子才明白何為“人外有人”。
江亦殊穩(wěn)了穩(wěn)心神,幾不可查地吐出一縷濁氣,幸好她心志比較堅定且自視清高,還不至于被美色迷得神魂顛倒。
沈尋急忙拽著她走近男子,并吩咐家丁快上茶。
“這就是我們夫德司的江先生?!?p> 他向男子介紹江亦殊,江亦殊禮貌地微笑頷首。
男子客氣拱手,音色清朗醇厚:
“在下陸曄,特來夫德司向江先生請教學習?!?p> 這時,家丁奉上香茶,江亦殊便抬手請陸曄落座在長條翹頭書案前,順道打發(fā)家丁和沈尋下去。
廳堂正中的梁上懸有鐫刻“有教無類”的金字牌匾,書案位于牌匾正下方。
江亦殊跪坐在書案后,她拿出一沓藍皮書冊,翻開最新一頁寫上了陸曄的名字,頭也不抬地對他道:
“陸公子,報名還需要借你的戶帖一用?!?p> 陸曄淺笑著從袍袖里拿出早準備好的戶帖。
江亦殊一面翻看謄寫,一面問道:
“陸公子也是姑蘇人氏?”
“沒錯,聽沈公子說江先生你也來自姑蘇?”
“嗯......不過陸公子,我們報名費一般是按照學生的資質來收取,或者滿足學生的特殊需求,陸公子是是屬于......”
陸曄輕輕彎了彎桃花眸:
“在下有特殊需求,希望江先生親自到鄙宅授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