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回望

　　草長鶯飛三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相比于關(guān)中的春日酥暖，此時草原上殘雪未化，仍帶著冷冽。

　　一隊(duì)人行走在草原上，俱是匈奴人打扮，他們騎著馬，踩在雪地上，踏出一地泥濘。

　　一只野兔受到驚嚇，突然從草叢里竄出，然而還未跑出百步，便被一支利箭刺穿，翻滾著倒在地上。

　　隊(duì)伍中發(fā)出一陣歡呼，隨后恢復(fù)安靜。

　　正午時分，車隊(duì)停下，吃飯休息。

　　中間一輛寬大的馬車上，一個女人掀開車簾走了出來，她身上裹著一件狐裘，毛絨絨的領(lǐng)口襯出白皙的臉頰，顯得嫵媚動人。

　　她笑盈盈的張開手，車旁一個男人神色無奈，俯身把她抱了下來。

　　剛一落地，女人就用手護(hù)住肚子，臉上帶著滿足的笑。

　　徐巖一看她那得意勁，就忍不住頭疼。

　　她好像真的懷孕了！

　　剛開始還不明顯，但后來漸漸探出了脈象，因?yàn)樵路菪。€不能百分百確定，但七八成還是有的。

　　心里再怎么別扭，徐巖也只能認(rèn)命了！

　　“我餓了！”須卜云嬌聲道。

　　都說母憑子貴，這話一點(diǎn)不假，這女人明明是個階下囚，卻越發(fā)理直氣壯起來。

　　徐巖嘆了口氣：“等著！”

　　那只倒霉的兔子最終落在了他手里，收拾干凈后，把肉剁成小塊，放進(jìn)鍋里加水煮沸，直至出現(xiàn)浮沫，把兔肉撈出洗凈，鍋里換水，加入蔥姜酒，又撒了一把干菇。

　　這道清燉兔肉，其實(shí)用砂鍋?zhàn)詈?，但如今條件有限，就不講究了。

　　須卜云蹭了過來，乖巧的坐在他身邊，像是等待投食的雀鳥。

　　煮了小半個時辰，香味飄散在空中，十分誘人。

　　徐巖揭開鍋蓋，里面湯汁已經(jīng)煮成濃白，他用筷子夾出一塊兔肉嘗了嘗，肉質(zhì)酥爛，鮮香肥嫩，味道正好。

　　坐在不遠(yuǎn)處的虎子，扭頭瞧著，一個勁的咽口水，嘀咕道：“早知道多抓幾只兔子了……”

　　眾人哄笑，誰也沒有去打擾那兩人。

　　煮好的兔肉也不用盛，直接撤掉火堆，就在鍋里吃。

　　須卜云專挑最好的肉吃，像鼴鼠一樣鼓著嘴進(jìn)食，湯汁沾到臉上也不在意。

　　跟脾氣一起變大的，還有她的飯量，以前隨便吃一點(diǎn)就飽了，如今卻能獨(dú)自吃掉大半只兔子。

　　這也是徐巖推測她懷孕的佐證之一！

　　望著她，徐巖目光復(fù)雜。

　　先前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在脫困之后殺了她，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斬草除根都是有必要的。

　　她仿佛也明白這一點(diǎn)，離開匈奴王廷后，就不斷的問他會不會信守承諾。

　　在生死面前，諾言總是顯得蒼白無力！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女人，所以才會冒險下藥，而老天爺也幫她，讓她真的懷孕了！

　　這個孩子成了她最大的依仗，徐巖心里的天平，也徹底偏向另一端。

　　如今她既保住了自己性命，又能以腹中子嗣為由，繼承左溫禺鞮王的部落（最起碼可以繼承一部分），同時還避免了匈奴人‘父死娶母’的惡心習(xí)俗，可謂一舉三得！

　　至于徐巖，白白做了回工具人！

　　須卜云扭頭朝他笑：“好吃！”

　　徐巖又是一嘆，挑出鍋里的蘑菇，用筷子夾給他：“多吃菜！”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他們距離晉朝邊鎮(zhèn)武川越來越近，眾人神色激動，恨不得立刻就返回家鄉(xiāng)。

　　須卜云的好胃口消失了，開始出現(xiàn)嘔吐，嚴(yán)重的時候連馬車都坐不了！

　　至此，徐巖心里的僥幸徹底消散，無可奈何的承認(rèn)了這個事實(shí)！

　　距離武川百余里，車隊(duì)停了下來，左右分成兩隊(duì)，涇渭分明。

　　徐巖與須卜云四目相對，各自心思復(fù)雜，一時無言。

　　徐巖從懷里掏出一個木雕小牛，巴掌大小，搖頭擺尾，憨態(tài)可掬：“這是我親手做的，你留著，等他出生了，拿給他玩！”

　　“嗯！”

　　“你身體雖然康健，但也要注意飲食，平時多吃蔬菜水果，忌生冷，忌酒水！”

　　“嗯！”

　　“好好待在草原，撫養(yǎng)他長大成人，若有機(jī)會……”

　　須卜云猛然抬頭看向他，徐巖猶豫片刻，最終把話又咽了回去。

　　他們應(yīng)該沒有機(jī)會再見了！

　　翻身上馬，最后看了她一眼，帶著眾人朝遠(yuǎn)處飛奔而去。

　　*****

　　平坦的草原上，一座黑色城池遙遙在望，高高的飛龍旗迎風(fēng)招展，代表著此處乃是晉朝領(lǐng)土。

　　一行人策馬而來，立即引起了城中守軍注意，破舊的戰(zhàn)鼓被敲響，無數(shù)士兵涌向城頭。

　　他們神色慌亂，面帶驚懼。

　　自大晉立國以來，數(shù)次討伐匈奴，全都無功而返，反倒常常被匈奴欺辱，侵?jǐn)_邊鎮(zhèn)，劫掠百姓，如入無人之境。

　　匈奴人的強(qiáng)悍，早已印在他們心中，如今遇到，自然緊張無比。

　　城中守將名叫馬長壽，聽到鼓聲，扣子都來不及系，拖著鎧甲就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的問：“怎么回事？”

　　“將軍，城外來了一隊(duì)匈奴人，看樣子是要攻城！”副將焦急道。

　　“啊？”

　　馬長壽臉色一白，身體哆嗦起來：“有多少人？”

　　“目前來看，只有百人！”

　　馬長壽讓仆人幫自己穿好鎧甲，戴上頭盔，全副武裝之后，才扒著墻沿往下看，嚯，敵軍果然勇武，人數(shù)雖少，卻氣勢洶洶！

　　“匈奴人不是退回草原了嗎？怎么又回來了？這該如何是好？”

　　馬長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哪怕眼前騎兵不足百人，而城中守軍足有千人，雙方人數(shù)差距如此之大，他卻全無守城的底氣，甚至已經(jīng)在想要不要棄城而逃。

　　“將軍，您快想個辦法啊！”副將催促。

　　馬長壽可不想做什么為國獻(xiàn)身的忠臣，爹娘給他起了這么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負(fù)了。

　　跑是肯定要跑的，不過在那之前，怎么也得象征性的抵抗一下，以后朝廷怪罪下來，也能有個說法。

　　咱不是沒反抗過，只是匈奴太強(qiáng)，下官扛不住??！

　　打定主意，他剛要命令副將頂上去，自己好脫身回家收拾東西，最重要的是把這些年攢的金銀帶上，以后就算免了官，也能做個富家翁吃喝不愁。

　　城下突然傳來喊聲，正宗的關(guān)中腔：“守城將士勿要驚慌，我們是征北大將軍麾下，榆林軍所屬，深入草原追擊匈奴，至今方回，還請打開城門，容我等進(jìn)去！”

　　“……榆林軍？”

　　馬長壽呆住了，城上軍士更是鴉雀無聲。

　　虎子身上帶著腰牌，用竹籃送進(jìn)城去，經(jīng)過反復(fù)驗(yàn)證，終于確定了是自己人。

　　馬長壽趕忙讓人打開城門，徐巖他們騎馬進(jìn)入，至傍晚時分，一封密奏由信使挾帶，快馬加鞭的送往長安，引起朝中諸多震動，太后下達(dá)旨意，令他們立即進(jìn)京。

　　出了武川城，徐巖回望蒼茫遼闊的草原，眼中浮現(xiàn)諸多回憶。

　　他想起了趙守庭……尹勝龍……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龐……那些或豪邁或悲愴的吶喊。

　　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卻盡覆于松州城下，一千三百余騎奔襲草原，活下來的僅剩六十四人。

　　來時意氣風(fēng)發(fā)，回去時滿目凄涼。

　　很多人再也見不到了，青山埋忠骨，馬革裹尸還，這或許就是他們的宿命！

　　“二哥，答應(yīng)你的事，我做到了，今日便帶著他們回家！”

　　“你也……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