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臘月,西省昏蒙蒙的天空中漂浮著零零星星的雪花,冬天到了。
那日清晨,烏鵲司的劉樰冒雪飛至平王府和安王府,向丹淵和丹演傳了進宮的上諭,次日清晨,二人均著便服,帶著白子青和額哲朝西省飛去。
整整一個上午,四人分別查看了自太祖朝到文宗朝近兩百年的宗譜,也沒有看到人類與丹家妖精生子的記錄。寒風凜凜中,鵝毛大雪自大涼門直吹入郁宮,廳殿樓閣、萬宇千閣,一夜而去浮華金翠,白皚皚地積滿了銀花雪浪。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坐在圖書館中的窗臺上,長公主披著白狐貍里的大氅,一邊側(cè)身看著窗外的雪景,一邊捧著袖爐吟誦了幾句。誦畢,她轉(zhuǎn)過頭來,對遠處的丹淵、丹演高聲問道:“你們兩個,知道這是誰的詩么?”
“不知道,也懶得知道?!睔獯跤醯貙⑾渥影岬阶雷优?,丹演撩開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今天一詩明天一詞的,誰知道這次又是哪個冷門詩人?”
“死丫頭,說你不學無術(shù),你還不承認?!闭f著,長公主隨手將袖爐放到了窗戶前的臺子上,“我問你,上次我賞給你的幾本書,你看了沒有?”
“啊……忘了……”
“我早就猜到了。上次當著平州眾官的面我不好多說你,沒想到你竟連一個請罪折都沒寫給我?!睆拇芭_上跳了下來,長公主將大氅一撩,沉著臉走了過來:“你之前帶著璐璐翹課逛街的事,后來被網(wǎng)友拍下來傳到網(wǎng)上了,你知不知道?”
一見姐姐生氣了,丹演撓了撓腦袋站在了桌前,低著頭咬著下唇。
“自古以來,但凡到了王朝末期,宗親才會不學無術(shù)。像你這樣成天不務正,是不是嫌我涼廷的運祚太長了?”
“姐……”
“不許撒嬌!”說著,長公主轉(zhuǎn)身坐在了桌子前的椅子上,秀眉顰蹙地望著丹演:“你們也知道,先帝莊宗活著的時候,防我就像防賊一樣,生怕我搶了他兒子的皇位。自從你三哥回平州之后,每次我一看書,莊宗就跟我扯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子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理’這些混賬話?!?p> 看到長公主動了怒,一旁的丹淵輕輕朝后挪了兩步,而后朝身后走來的白子青、額哲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過來。沉靜的圖書館里,只聽得長公主一個人的聲音在灰塵四起的書架間回蕩。
“為了避嫌,我都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學習。有時還要用自己的首飾去賄賂宮里的侍女,讓他們從外面給我?guī)g孩子上課用的教科書。不為別的,就是怕自己和外面的人類社會脫軌,成了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女。這些事我也說過無數(shù)次了,你們怎么就不往心里去呢?”
說罷,長公主接過了丹淵遞來的熱茶,皺著眉喝了一口:“你帶著璐璐逛街的照片,我就看評論區(qū)里有人問:‘為什么在工作日的上午,兩個學生黨會在街邊轉(zhuǎn)悠?’我當年帶著你們?nèi)肴耸乐熬驼f了,入人世此舉,是一把雙刃劍,傷他右家是必然的。但如果你們幾個不注意言行,早晚也會害了你們,這句話你是不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姐,您消消氣?!陛p輕接過長公主遞過來的茶,丹淵欠著身賠笑道:“好不容易弟弟妹妹來陪您老說說話,怎么又開啟說教模式了?”
扭頭看了看嬉皮笑臉的丹淵,長公主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不是說我喜歡說教,是實在擔心你們這些在外省的年輕親胄。要是今后再不注意言行,不知道將來會遇到什么麻煩?!?p> 寒風凜冽中,圖書館里的小窗戶被吹得“吱吱”作響。在郁宮內(nèi)皇城,雖說有些地方因妖法的緣故四季長春,抑或是經(jīng)年秋色,但這并不影響上京山整體的氣候。在長公主寢宮旁的私人圖書館里,冷冰冰的空氣伴隨著緊張的氣氛,壓迫著所有人的胸腔。
沉默了半晌,長公主調(diào)過了頭來,忽見在書架后隱隱有人影閃動,便忍不住笑了笑道:“子青、公延,你們查到什么結(jié)果了沒有?”
“這個……”從書架后走了出來,白子青和額哲欠著身陪笑著:“臣等尚未查到?!?p> “查不到就不要查了,休息日請你們過來幫忙,總歸有些不妥……”
聽了這話,丹淵抬眼看去,只見長公主的笑容中帶著些憂慮,便上前一步道:“姐姐如果還有顧慮,要不然我就把那姓姚的姑娘處理了,省的讓您煩心……”
“這可不行!”還沒等丹淵說完,長公主猛地轉(zhuǎn)過了頭來:“這么好的姑娘,又是人類產(chǎn)的孩子,于情于法,都不能說殺就殺?!?p> “是?!币姶耍Y笑著點了點頭。
看著丹淵的笑容,長公主面色一紅,便忙抬手掠了一下耳際的發(fā)絲:“不管怎么樣,你先暫時把那孩子留在王府吧,將來我有事,會派烏鵲司的人接她來的?!?p> “臣明白?!?p> 看著丹淵點頭稱是的樣子,長公主咬著下唇想了想,又朝站在一旁的丹演看去。
“演兒,別怪姐姐今天和你發(fā)脾氣。兵沒了可以再招,錢沒了可以再找,要是名聲壞了,誰也救不了我們丹家?!?p> 說罷,長公主起身站了起來,及走到丹演的面前,抬起手中的湘妃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而后帶著憐愛的微笑摟住她的腦袋。
“今天可要記住我說的話?!眽旱土寺曇?,長公主對滿臉委屈的丹演笑著說道:“你要是個小公主,姐姐百般疼愛你還來不及,可你命苦,偏偏承襲了藩王的爵位,兼著封疆之職。我不能不為你將來考慮。”
“臣……”聽此,丹演張開嘴剛要回答,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帶著哭腔,忙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道:“咳,臣遵旨?!?p> “那就好,我去看看評論區(qū)里是誰這么多嘴,敢揭咱家的短?!?p> 說著,長公主掏出了手機,點開APP翻看了起來。看了好一陣,她搖了搖頭,將手機放了下:“找不到了,是不是被誰給刪了?!?p> 看著桌面上的手機,丹淵只見有一個首頁推送的視頻,封面上是劉雪瑞接受采訪時候的面孔,便禁不住多看了幾眼。
“看什么?又想她啦?”見到丹淵這副模樣,長公主微微一笑。
“沒有沒有,就是想這丫頭最近還挺忙,又宣傳又打仗的?!?p> “這個采訪你們都看過了吧?”
“是啊,臣記得說的是披露廣仁十四年的詳情?!?p> “點開看看吧?!闭f著,長公主將手機連到了圖書館的大屏幕上,“子青和公延也過來,大家邊看邊議?!?p> “是?!?p> 說罷,眾人都紛紛找來了椅子,而后圍繞著大屏幕,一起看了起來。只見在屏幕里,劉雪瑞穿著黑色的短袖毛衣,露著雪白的手腕,一雙吊梢眼笑瞇瞇的,全然看不出是一個叱咤風云的女將。
“所以我們還是可以看到,被你們稱為北朝的涼廷,他們自身是有很多問題的?!?p> 坐在劉雪瑞的面前,女主嚴肅地說道:“作為他們的敵對方,你同時還是平王丹淵的師妹、靖襄侯白子青的學生,你能不能從你個人的角度來談談目前涼廷遇到的困境?!?p> 劉雪瑞:“個人的角度倒是談不上,但我認為目前北朝面臨的主要問題便是內(nèi)斗,以忠王為首的右家,和以居攝公主、平王為首的左家,這二者幾百年來勢同水火,沖突不斷,所以我們章廷在北討的過程中,必定要對此加以利用,此為其一。
其二,在這樣一個現(xiàn)代社會,絕對君主制已經(jīng)完全成為了時代的棄兒。而現(xiàn)在,北朝的公主、王爺們還一個個手握重權(quán),獨秉乾綱,長此以往,涼廷必定從內(nèi)部解體。
其三,丹門左家,暴君昏君迭出不窮。有一句話叫‘右家近乎人,左家近乎妖’。說的是左家的居攝、平王、安王等,性情兇狠,野性未泯,屠戮無度,實在不符人君之象。相比之下,右家子孫雖為藩臣,但長居塵世,久染人氣,所以性情更舒緩些??上У氖亲蠹揖又?,右家居次,君暴厲而臣仁弱,由此可見:涼廷覆滅,指日可待?!?p> 女主持:“方才您提到了左右兩家的沖突,其實我也希望您作為知情者,和我們的觀眾們一起介紹一下這個問題?!?p> 聽了這話,劉雪瑞一愣,隨即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好啊,不過該披露的,他們丹家自己就都已經(jīng)披露完了?!?p> “不,還有一個問題?!闭f著,那女主持人朝前欠了欠身:
“北朝廣仁十四年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內(nèi)情吧?”
風雪之中,圖書館里的溫度漸漸冷卻了下來。原本明亮的窗戶上,一層薄薄的濕氣蒙住了玻璃。聽到女主持的這個問題,白子青扭頭看去,只見丹淵坐在長公主的身邊,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大屏幕。
“哈哈……”
鏡頭切換到了劉雪瑞,只見她聽了女主持的問題,不由得笑出了聲來??吹剿@副樣子,女主持明顯有些慌亂。
“劉女士,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事么?”
“知道知道?!闭f著,劉雪瑞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水,一雙吊梢眼中滿是笑意:
“你是想讓我說說,當年洪洞之變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