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慎醒來時,身處一處破舊的房間里,身下是一張木床,沒有被褥,墊了些茅草,屋子的房頂破了一半,屋內(nèi)落滿了塵土,玉和在窗邊坐著,也不看他,似是不知道他醒了。
陳元慎余怒未消:“你到底是誰,你為何救我,又為何對我父母見死不救。”
玉和知道糊弄不了他,這幾日自己對陳元慎顯露的,都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她答:“別人都叫我十一娘,我救你,是因為不想你們家斷了后,我不救你父母,是因為我沒有義務(wù)救,更不想打亂這因果輪回,我與你祖父有些淵源,卻也只夠我保你一命?!?p> 他們都叫我十一娘,而不是我叫什么,我的名字現(xiàn)如今又有幾個人知道呢?
陳元慎憤憤:“你騙誰呢,我看你也不過才十八九歲模樣,我祖父若能活到現(xiàn)在,都五十多歲了?!?p> 玉和看了看他,沒說話。
陳元慎氣勢瞬間就弱了下去,前幾日她說她是個俠客,見不得自己丟了命,這種說法,看似合理,卻是假話,如今她說的看似是假話,陳元慎卻覺得應(yīng)該是真的。
“若你所言是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應(yīng)該是這個世上的人。”
玉和不欲多說,陳元慎也別無他法。
這是一處廢棄的宅院,只能勉強遮風(fēng)擋雨,玉和弄了吃食和水回來,陳元慎沒胃口,頹然坐在床上,玉和也沒理他,就在窗邊打坐。
一整天,陳元慎都焦躁不安,求了玉和無數(shù)次,又哭又鬧,玉和有些煩,給房間下了禁制,到了院中一棵大樹下,飛身上樹,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那大樹,房門也開著,彼此都能望見,陳元慎卻不能踏出房門半步。
到了晚上,因為臨近月底,月色如水,星光也十分明亮,玉和就著月華星光打坐修煉,陳元慎坐在門口,望著夜空,一天下來,他說了無數(shù)好話求玉和,因為玉和不理他,到了后來又破口大罵,如今他的嗓子像冒了煙,已經(jīng)啞了。十月末的夜晚,天氣十分寒冷了,他被凍得渾身僵硬,卻定定坐在那里,望著玉和,眼里流露出恨意。
玉和似無所覺,只擔(dān)心他著涼,捏了個訣,讓陳元慎周圍暖了幾分,不至于凍病了。
這一夜,陳元慎都沒有睡。
太陽出來,驅(qū)散了夜晚的寒冷,十月二十九,是瓊州王問斬的日子,月底問斬,但每月份初一、十五、三十這幾日,分別占了一個月的月初、月中、月末,不知皇帝怎么想的,說是除非凌遲,擇期問斬的犯人都應(yīng)避開這幾日。
臨近午時,玉和飛下樹,直來到陳元慎面前站定,撤了禁制,對他道:“十月二九了,我?guī)阋娝麄冏詈笠幻?。?p> 陳元慎站起來,手腳酸痛,險些跌倒,玉和伸手去扶他,他一把打開了玉和的手,氣沖沖出了房門,直往院外走去,玉和跟在他身后,捏了隱身訣,到了大門口,只見兩扇大門禁閉,顯然是從外面鎖上的。
陳元慎出不去,停下腳步,定定看向玉和,玉和伸出手,陳元慎默了半響,只能把手遞給玉和。
玉和牽著他,飛出了院門,直往午門而去。到了午門前,只見刑場上跪著瓊州王府上上下下十一口人,他的父王母妃在最前面,中間是他的幾個庶弟庶妹,年紀還小,一臉茫然,后面是陳靖禮的妾室,那些美妾在瓊州王府抄家時就死了大半,來京城的路上又死了幾個,如今不過五六人。
臺下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京城的百姓只知道刑場上是逆賊瓊州王府,不知道陳靖禮一直被皇帝監(jiān)禁在瓊州,安分守己。陳靖希這些年并沒有征兵役,更沒有苛捐雜稅,百姓們覺得這個皇帝很好,是個明君,所以對于逆賊瓊州王都怒目而視,侮辱謾罵。
陳元慎用手捂住了耳朵,眼睛紅紅地看著他的父王母妃。玉和帶著陳元慎在陳靖禮和面前顯露了身形,旁人看不到她們,王妃輕輕喊了句:“阿慎!”陳靖禮動了動嘴唇,沒發(fā)出聲音
“好好活著!”
陳元慎知道,父王對他說要他好好活著,他點了點頭,玉和帶他飛上了旁邊一座建筑的屋頂,站在高處才發(fā)現(xiàn)刑場四周足足圍了三層士兵,周邊建筑的陰影里,藏了幾百號弓箭手。
一處高樓的窗口,一個身穿黑色衣袍的男子站在那里,周身氣勢不俗。
到了午時,監(jiān)斬官抬頭望向那道身影,見那人沒動作,扔下斬首令牌,劊子手揮下手中的刀,瓊州王府十一口人皆被斬首,鮮血流滿了刑場。
陳元慎嘴唇咬出了血,淚水洶涌,渾身顫抖,玉和緊緊拉住他。
黑袍人走出了高樓,過了半響,監(jiān)斬官讓人給瓊州王府收了尸,士兵們撤了,百姓也漸漸散去。
玉和同陳元慎站在屋頂,陳元慎目光空洞,望著刑場上的血跡,一言不發(fā)。
到了傍晚,天空下起雪來,鵝毛大雪很快掩蓋了暗紅的血跡,整個京城白茫茫一片。
玉和抱著陳元慎回了那處廢棄的宅院,陳元慎呆坐了三天,水米不進。
玉和道:“你答應(yīng)過他們要好好活著。”遞給他一碗米粥。
陳元慎看著玉和,半響,接過來慢慢喝了。
到了冬月初六這日,陳元慎終于開口說話了:“今日是瓊州王府的頭七,我可以祭拜他們嗎?”
玉和點了頭,到了這日夜間,帶著陳元慎到了午門,陳元慎擺了祭品,點上香燭,燒了紙錢。
皇帝下令,以庶人之禮葬瓊州王府眾人,陳元慎聽了,悲傷不已:“堂堂王爺,生時被圈禁,死后庶人禮葬。大梁的王爺,要么死在戰(zhàn)場上,即使犯了錯被賜死,也能留個全尸,我們瓊州王府,連個全尸都沒有?。 ?p> 玉和道:“人死燈滅,皇帝著實過分了?!?p> 當夜,瓊州王府停靈的院子起了大火,一夜不滅,所有尸骨化為灰燼。那處院落周圍沒有什么人家,倒沒有殃及無辜人,皇帝震怒,下令徹查,卻沒什么結(jié)果,這是后話了。
陳元慎看著最后一點火星也滅了,知道父母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世間,他心中情緒復(fù)雜,不知自己將來的路要怎么走,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也不知該把這女子劃分為仇人還是恩人,權(quán)衡再三,也知此時唯有她可以庇佑他,他對玉和道:“女俠,你帶我走吧,我想離開京城。”
玉和點頭,她們這次出城,并沒有用什么手段,瓊州王府已被斬首了,陳元慎一直沒出現(xiàn),皇帝猜想,說不定這個侄子早已死了,就算活著,怕也早已不在大梁國土了,下令京城的城門恢復(fù)以往,不用再戒嚴。
到了京城的門下,陳元慎抬頭看了看城樓上高掛的匾額,似是想把這親人埋骨之處刻在心中,默默站了一會兒,放眼望去,城外的直道可通杭州、蘇州、蘭陵等大梁各大州郡,若是想到瓊州,則要南下經(jīng)過許多州府,耗費數(shù)月功夫,不知父王母妃的魂魄是否知道怎么走,他搖搖頭,瓊州為困頓之所,他們不會喜歡的,京城為生身之所,也是葬身之處,家人的魂魄倒是無處可去了。
他心想,且等著吧,終有一日,他能報了這血海深仇。踏出城門,他頭也不回,玉和追上去,問:“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陳元慎道:“我答應(yīng)父王母妃要好好活著,這天下之大,總能有個容身之處吧!”
玉和問:“你自幼在瓊州長大,你想回瓊州嗎?”
陳元慎咬了咬嘴唇,道:“不必了,故人不再,物是人非,回去也只是徒增傷感。我父王這一生,少時被困在皇宮中,自從封了王后,再沒出過瓊州王府,我想到處走走看看。”又道:“不知女俠想去哪里?”
玉和道:“我也想到處走走看看,既如此,我們不如結(jié)伴同行?”
陳元慎心想,這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來歷,不過自己一人孤身在外,若能和她結(jié)伴同行,倒能受些照應(yīng),反正他孑然一身,這女子應(yīng)該也不會害他。遂道:“若能如此,再好不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