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并非一個“十”字形的街口，但提到“十字街”，人們便知道乃是今時之“步行街”，這實在要歸功于“約定俗成”。

　　十字街舊稱商業(yè)街，我初來此地尚在20年前，對那古舊的宮墻紅倒是沒多少印象，只記得火車路下一個涵洞，往里通向玉虛宮，往外便是商業(yè)街，商業(yè)街左上叫“黃土包”，右拐又通向文物局。小時候并不知道那紅色的墻后面是什么，只記得自己經(jīng)常順著墻根兒往里走，一直到梧桐陰翳的院子。那是一個掛面廠，我媽在里面做小工，維持生計。

　　左上的“黃土包”當是很多孩子愛與痛的地方——整條街的游戲廳、錄像廳。我小時候和弟弟撿鋁和鐵賣了錢，還跑去玩了幾次街機“三國志”、“拳皇”什么的，搖著手柄一通亂晃，實在不知樂趣何在，后來便再沒去過，也沒機會體悟被家長堵在游戲機旁、提著耳朵回家的刺激感了。錄像廳是大人喜歡的地方，一條幕布，里面黑乎乎的，我偷偷摸進去看過幾次港片，咖喱辣椒張學友什么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覺得好玩，看完港片，小孩兒們都被趕出來，只剩大人看了。

　　當時覺得好不公平。是的，人們囿于學識、年紀或者經(jīng)歷而判斷的是非，或許并非真的對錯。后來李連杰的“步步高”真功夫唱遍大街小巷，影碟機開始流行了，又變成了租碟回家看，10塊錢租一大沓李連杰、周星馳、林青霞、周潤發(fā)、張國榮，有時候即使不租，也要站著看那碟片的封面，花花綠綠的，比書好看多了。初中的時候聽說有個同學去點名要租“明珠格格”主演的，被老板一頓呵斥！

　　十字街已不復往日模樣，外鄉(xiāng)人津津樂道的站點，再來恐怕恐怕要迷失了。

　　十字街口有個新疆人的燒烤攤兒，每天下午三點多，從不知道哪條巷子推出來，生炭火，芭蕉扇搖頭晃腦地，逗的碳灰咧開了嘴。不遠處的超市門口，操一口流利漢語的外國人用蹩腳的動作打太極，她的朋友們坐在臺階上，鼻梁高傲地撐著白皙修長的手指。

　　這邊的炭火已旺，連著手機的音響開始不知疲倦地唱印度或者維語歌曲，聽不懂。那新疆夫妻的兒子異常興奮，隨著旋律扭動小屁股，他的爸爸坐在旁邊的石凳上，饒有興致看著他。他們的音響或許有點想家，唱一會兒就開始哽咽了，燒烤攤后面的母親要不停擺弄它，才能讓音樂和舞蹈繼續(xù)。

　　聽不懂口音的男子，扛著牌子橫過馬路。他的牌子上寫著“專修平房漏水”，他領著他的兒子。他會很不羞澀地和你攀談，身軀壯實，口音難懂。他的腦袋長寬相等，他說話的時候會一動不動盯著你，他聽得很認真，他問得很不禮貌，他笑的時候露出上排門牙間的縫，他問完了就會側(cè)過頭沖他的兒子嘿嘿笑著，他會饒有興致地看你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他的牌子扛得很不專業(yè)，除了天和地沒人能看見上面的字。他把家庭的擔子扛在肩上，把家庭的希望帶在身邊。

　　他過于有條不紊了。

　　或許讓凡人不開七竅不覺不知是上帝僅有的仁慈，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自謙和自知是諸多苦難的根源。

　　十字街口車水馬龍，斑馬線畫的別致醒目。嬰兒車，汽車，輪椅，行人，狗，湊成一堆兒，然后匆匆擦肩。午后的陽光會完全霸占這里，樓房和樹的影子躲避著人群。肉串烤熟了，喂進嗷嗷待哺的孩子嘴里。小人車的踏板逗著孩子的腳。孩子的書包在奶奶肩上，手里的雪糕融變了形。打太極的外國人不知道正往哪走，他們的包永遠那么大。狗昂著頭和脖子里的牽引繩較勁，它正準備撲向別人懷里的泰迪。風翻開了樹葉的裙底，在行人的發(fā)梢翩翩。云層無能為力，想替凡人遮陽的愿望散進蔚藍的天。樓腳的飛檐上，慢慢掛上了月亮，樹葉的燈影里坐滿了納涼的人。順著商業(yè)街往上看，兩旁淺黃的燈柱和藹可親，從玉虛宮出來的人群又橫過馬路，往下走到劍河，他們應該能看到河道上流螢似的華燈，和那燈影下三三兩兩在河邊散步的人，但他聽不見他們口里說著的故事。馬路對面樓房的門臉被燈光投射出重樓飛檐的景致。

　　命運縱使無常，生活亦可至簡，無非在于取和舍。就像那燈影下用水畫成棋盤，用小木棍作棋子的異鄉(xiāng)夫妻。

　　從游牧時代進入農(nóng)耕時代，鄉(xiāng)愁才那么顯而易見。有史以來誰人知曉“鄉(xiāng)關何處是”？是初生之地，還是埋骨之鄉(xiāng)，是擁有不動產(chǎn)證明的異鄉(xiāng)城池，還是和另一個人每天睡去和醒來的地方？

　　這個世界總在迫不及待地往好處變，有些堅持或許過于抱殘守缺。吃喝拉撒繁殖后代，是這片土地上生靈的共性。而人，在這向上向下往左往右的十字街口，如有選擇，或許當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