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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蓮生菩提劫

番外三:教子有方

一念蓮生菩提劫 心癢難耐的糖 4761 2020-05-30 16:24:53

  六月十五,望日。

  晴好,有微風,宜動土,宜安床,宜進人口,余事勿取。

  時至初夏,離風原上牧草青青,牛羊三五成群,散落其間,嬉戲玩鬧,自由自在。

  陸家鎮(zhèn)西的柴門陋室已添新瓦,原先低矮窄小的床榻仍在原地,卻多了另一張寬敞舒服的遙遙相對。

  窗小院內(nèi)柴枝堆疊整齊,曬著些半新不舊的皮貨,牲口圈處柵欄敞開,其內(nèi)牛羊出門遛彎,未歸,主人外出辦事,亦未歸。

  顧念生蹙眉,不停踱著步子,他不記得自己在屋內(nèi)畫了多少圓圈,亦不記得在這方寸之地絆了多少跤,只知雙腿膝蓋新傷疊著舊傷,又麻又疼。

  彼時,承風殿偌大一處地方,他可閉著眼睛出入無礙,全因約束下人有方,一應物件不得輕動,然,此刻他腳下處處皆為陷阱,變幻莫測,他一不留神,就是人仰馬翻。

  好容易摸到屋門口,顧念生抬手去尋近旁放著竹杖,卻是撲了個空。

  眉心緊鎖,他側(cè)耳細聽,片刻后,尋到院內(nèi)一些細微動靜,心中已有猜測。

  “懷瑾,過來?!?p>  顧念生好言好語,耐心等待,重復幾次三番,卻無人應聲,他臉色驟然一沉,喝道。

  “狗蛋,出來。”

  “爹,這就來?!?p>  人之初,性本善,稚子年幼,心性未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誰親近,學誰模樣。

  得了新名字已有半月,顧懷瑾仍舊不習慣,然,此刻他心里虛的很,哪管得了那許多。

  “爹,我方才貪玩,沒聽見?!?p>  “玩到得意忘形,耳朵自不好使?!?p>  冷笑一聲,顧念生朝他伸手,聲音涼颼颼的。

  “把我的竹杖還來?!?p>  “竹杖?”

  “是。”

  “爹,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又把竹杖弄丟了?”

  額角青筋隱現(xiàn),顧念生近前一步,臉色愈沉。

  “半個月被你弄丟五回,是我不小心,還是你心太大,快些拿來,我要出門?!?p>  “哦?!?p>  一雙小手扣著掌心的物件,在背后擰起麻花,陸懷瑾眨了眨眼睛。

  “爹,你出門,做什么?”

  “去鎮(zhèn)口等你娘,她這個時辰,該回來了?!?p>  “我也要去?!?p>  聽到去尋自家親娘,顧懷瑾立時歡騰起來,抬步就要往外沖。

  “不行?!?p>  再近前一步,顧念生一把抓過去,只來得及捉到他衣衫后領(lǐng)一角,臉色更沉。

  “你留下看家?!?p>  “家里好得很。”

  硬沖不成,顧懷瑾就勢轉(zhuǎn)了個身,抱了親爹大腿。

  “爹,我陪你出門?!?p>  “不必,竹杖還我,我自己找得到地方?!?p>  “還不了了?!?p>  “為何?”

  “斷了?!?p>  “斷了?”

  顧念生腳下忽有些打跌,耳邊童聲稚嫩,甚是動聽,入得腦中,他卻只覺頭痛欲裂。

  “屋角檐下掛了只野蜂窩,三兩只蜂子圍做一團,我怕…我怕爹你瞧不見,哪天挨了蜇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先下手為強,給捅了?!?p>  “然后呢?”

  “爹放心,我捅得利索,跑得也快,沒被蜇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翻梁子的時候沒留神,摔了一跤,滾了幾滾,我一屁股坐在竹杖上,把…把它壓斷了?!?p>  恨不得把身子整個粘在親爹腿上,顧懷瑾滿臉堆笑,小臉之上開了朵千瓣菊,奈何有人瞧不見。

  “今日,你穿的衣裳,可是你娘新做的那件淡青色的?”

  “是啊?!?p>  “此刻,多了幾個窟窿?”

  “不多,就兩個?!?p>  “很好。”

  “爹你不生氣了…啊…哎呦…”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再回過神來,顧懷瑾已被他親爹扛在肩上如扛麻袋,正要叫苦,屁股上便重重挨了兩巴掌。

  “疼,疼。”

  “不疼,你怎能記得住?!?p>  起手給小子再添兩記教訓,顧念生額角之上青筋跳得歡快。

  “你娘親手縫的衣裳,我都舍不得穿,你竟穿一次就磨破了,當真該打?!?p>  “就兩個…兩個小洞…哎呦…”

  “你還想磨幾個?”

  “連…連指頭…指頭尖尖都…都戳不過去…哎呦…”

  “你還想捅多大?”

  “爹,我知錯了…哎呦…”

  “明知故犯,該打?!?p>  巴掌一道接一道,顧念生并不解氣,心中的火反倒越燒越旺。

  這五年他養(yǎng)傷尋人,四處奔波,從未停歇,比之當初幾乎已是形銷骨立,而這賊小子不知吃了多少頓佛蓮親手做的飯菜,竟養(yǎng)得如此壯實,如此欠揍。

  “爹…我…”

  “怎的?”

  顧念生蹙眉,下一巴掌已在半空之中,只等落下,忽聽得那小賊輕聲道。

  “我昨晚看到娘給你縫新衣裳了,衣領(lǐng)袖口還繡了花呢。”

  “真的?”

  “當然是真,約莫是蓮花,同她給我…哦不,同她自己衣衫上繡的一模一樣?!?p>  “真的?”

  高懸在半空之中的手掌緩緩放下,顧念生面色稍緩,唇邊亦有了絲笑。

  “爹。”

  “嗯?”

  “娘對你,是偏心的。”

  “哦?你怎知道?”

  “唉,自你回家,飯菜口味變了,家里擺設(shè)變了,娘白日里時時看著你傻傻偷笑,到了晚上連睡覺都不陪我了,爹,你說,娘是不是不喜歡我了?!?p>  說到此處,小家伙的聲音越來越低,隱約帶了些哭腔,顧念生將他從肩上放下,面上一本正經(jīng)。

  “她是我的妻,對我偏心是理所當然,等你將來成了親,自會有人這般偏心你,眼下是別想了?!?p>  “啊?”

  “廢話少言,帶我去鎮(zhèn)口,這個時辰她該回來了?!?p>  “哦。”

  揉著屁股,瘸著腿,顧懷瑾小嘴扁扁,老大不情愿,奈何肩上被人扣地死緊,掙脫不得,只得一路穿巷過街。

  深一腳淺一腳,忽快忽慢,且行且止,身后的人被他帶得踉踉蹌蹌,幾次三番,好險沒摔個結(jié)實,引得行人側(cè)目,三兩相聚,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歷來如是。

  當初佛蓮大著肚子回鄉(xiāng),算是新婚守寡,彼時,她家里人遷居外地無處可尋,她就在自家鎮(zhèn)西老屋安置下來,一住就是五年,闔鎮(zhèn)上下,無幾人不知。

  如今,那寡淡稀薄的貧寒家門陡然多了個生人,年紀輕輕,雙目失明,容貌被毀,據(jù)說,正是那位本該早逝的當家人。

  一時之間,這等過往引得路人唏噓感慨,也是尋常。

  顧懷瑾將周圍的人眼中的欲言又止和欲訴還休看過一茬又一茬,陡然停了步子,惹得身后的人腳下一絆,險些跪在地上。

  “到了?”

  “沒?!?p>  “累了?”

  “沒?!?p>  “迷路了?”

  “沒。”

  蹙眉思量許久無果,顧念生正欲再問,已聽得小家伙開口。

  “爹,家里有只豁了的舊碗,口大能盛,我怎么沒記得帶出來呢?”

  “帶出來,做甚?”

  “爹,這一路上見過的叔叔伯伯阿姨大嬸,來來去去瞧我都是一個眼神,好似…”

  “好似,什么?”

  “好似想上前,給我塞兩個銅板?!?p>  顧懷瑾皺了小臉,無比懊惱。

  “若是我在捧了那碗在手里,此刻怕是已經(jīng)滿了?!?p>  “你…咳咳…咳咳…”

  空有些小聰明,只得這點出息,當真氣煞人也。

  這一陣咳嗽來勢洶洶,顧念生弓著身子,腳下正有些不穩(wěn),忽聽得那小家伙脆生生道。

  “娘,你回來了?!?p>  緊接著,他掌心驟然一空,唯一借力倚靠之處徹底消失不見,腳下平路似陡然變作萬丈深淵,他直直朝前摔去,一顆心懸而未定,待得膝蓋磕上石子,方才落到實處。

  鉆心的疼驟然襲來,顧念生一時掙不起來,耳邊幾道抽氣之聲隱約可聞,驚訝惋惜抑或其它,他半點不想去揣測,只側(cè)著頭竭力去尋那一道熟悉的腳步聲。

  周遭皆是虛空,無邊無際,亦無盡頭,好在,他尚有一塊心安之處可以依憑。

  “阿生,你這一跤,摔得不輕?!?p>  緩緩扶他起身,佛蓮低頭為他撣過衣衫下擺的塵土,蹙眉。

  “狗蛋他還小,不會照顧人,得好好教?!?p>  “嗯,我…無事。”

  捉了佛蓮的手,顧念生尋到她肩上的竹簍,接過來背在身后。

  “你辛苦大半日,且歇著,家中有新煮的茶,此刻回去,溫度約莫剛剛好?!?p>  說完,他咬牙,喚道。

  “狗蛋,過來?!?p>  “爹,喚我做啥?”

  “帶路。”

  “哦?!?p>  不情不愿從親娘腿上脫身上下來,顧懷瑾低頭不語,還未蹭到近前,便被人拉到一邊,他親爹空著的手已有人先一步執(zhí)起。

  “我來?!?p>  “嗯?!?p>  落入掌心的小手溫熱,全不是那些年在承風殿時的一片冰涼,顧念生有些滿意,亦有些放心,任由佛蓮引著緩緩而行。

  多年過去,她的步子依舊不大,細細碎碎,他跟得上,行得穩(wěn)。

  “今日…若非少了竹杖,我一個人也能出來等你。”

  “我知道,你人聰明,記性又好,鎮(zhèn)上的路橫豎就那么幾條,難不到你,可是…”

  “可是…什么?”

  顧念生腳下一頓,佛蓮跟著停下,眉心似有輕愁。

  “可是,狗蛋若是隨我一般傻乎乎的,可怎么辦?”

  “他…”

  可不傻。

  “我想來想去,總覺得這些事他見得多了,有樣學樣也就會了,你說,對不對?”

  “他…”

  若能少出些幺蛾子,就謝天謝地了。

  “不對嗎?”

  佛蓮歪著頭,愈發(fā)惆悵,顧念生匆忙將她攬在懷中。

  “對,當然對,你放心,子不教,父之過,今后要教他什么自有我在。”

  “嗯,好。”

  蓬戶陋室一進,四壁空空,窗紙卻是新添的,邊角雖不十分規(guī)整,倒也平了原本幾處窟窿,屋頂破漏亦被修葺妥當,雨再至,其下安逸可容身。

  小院之內(nèi),稚子紅口白牙,就著新打的清水洗過雙手和小臉,蹦跳著就要進屋,卻在門口停下了步子,只露半個腦袋,一雙眼睛烏亮亮骨碌碌的轉(zhuǎn),偷偷看熱鬧。

  “佛蓮,你是不是,縫了新衣裳給我?”

  “嗯,就好了。”

  手中針線穿過最后一處邊角,佛蓮捧過新衣,放在顧念生懷中。

  “且試試看,哪里不合身,我再改?!?p>  “是你做的,如何能不合身?”

  指尖落處,布料并不十分細膩,卻是柔軟,針腳細密,袖口之上繡著暗紋,蓮花九瓣,片片相扣,顧念生反復摩挲著那熟悉的紋樣,唇邊的笑深了些,再深了些。

  這衣裳,他舍不得穿。

  “對了,還有這個?!?p>  佛蓮忽然想到了什么,俯身去挽他的褲腳,他抬手想去擋,已是晚了一步。

  時辰尚早,屋外日光正好,她視線落處,他雙膝新傷疊著舊傷,幾乎無一處未傷。

  “你…”

  “我無事。”

  顧念生搖頭,抵死不認帳,佛蓮抬手,指尖纖纖,挑了處高高腫起的青紫輕輕一戳,他疼得全身一顫。

  “你騙人的?!?p>  “我…”

  顧念生語塞,佛蓮倒似放下心來,取了只瓷瓶在手。

  “放心,我有藥。”

  這一次,她指尖動作更輕,待得冰涼觸感蓋過疼痛,顧念生低頭。

  “佛蓮,你且放心,這些小傷小痛,磕磕絆絆,我自小便習慣了,不算什么。”

  “嗯,可是,若再摔了,仍是疼的?!?p>  止痛去瘀的藥膏已上妥當,佛蓮輕輕吹著傷處,待得干透,尋干凈的帕子扎了,拿出先前備好的物件,護在他雙膝之上。

  “這是?”

  “面料是軟皮子,襯里加了毛料,這護膝戴上不會覺得太悶,離風原不比京城,入夏之后,夜里依舊是涼的,這般,也可稍稍擋些寒氣。”

  重新為他理好褲腳,佛蓮抬頭望向他,他不言不語,似有些出神,許久之后,悶聲道。

  “佛蓮,如今我處處需得你照顧,麻煩至極?!?p>  佛蓮搖頭,不以為然。

  “不麻煩,我去歲給狗蛋做的那雙虎頭鞋,比這個麻煩多了?!?p>  “你…”

  胸口再是一堵,顧念生的聲音更輕:“你都不曾給我做過?!?p>  “虎頭鞋是給小孩子穿的,你都多大了?”

  “我,沒多大?!?p>  再過一個月才滿二十五。

  好吧,他其實,早已不再年少,甚至已不十分年輕。

  想到此處,顧念生心里有些委屈,佛蓮歪著頭,看了他許久,終于應道。

  “好吧,不過…”

  “不過什么?”

  “要等。”

  那繡工不簡單,要時間,佛蓮把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日子。

  “大概,兩個月?!?p>  “好,我等。”

  顧念生點頭,應得爽快,眉心舒展,門外檐下,顧懷瑾亦是點頭。

  其實,他早就知道,娘并不聰明,爹卻精得很,可是,這家里還是娘說了算,爹耳根軟,心更軟,什么都聽她的。

  所以,他只要學娘那般,對爹好,想來,就算他把天捅個窟窿,爹也不會把他吊起來揍。

  掩下唇邊的笑,顧懷瑾悄悄溜了。

  屋內(nèi)兩人依舊并排而坐,聽得屋外腳步聲漸遠,賊小子已然走遠,顧念生輕輕松了口氣,抬手將近旁那人的嬌小身軀攬入懷中。

  “佛蓮,其實,你可不必再日日早出晚歸,如此辛苦?!?p>  “那怎么行,不早早出門,近處的牧草該被啃光了?!?p>  “其實,我在宮外一直有些私產(chǎn),是我阿娘留下的,外祖亦不知道,雖不算多,養(yǎng)活我們一家并無問題?!?p>  “哦?!?p>  “若是你愿意,我們?nèi)巳ツ睦锒汲桑患胰嗽谝黄?,總能過些舒服安穩(wěn)日子?!?p>  “你是說,這里不舒服,不安穩(wěn)嗎?”

  佛蓮疑惑,亦有些氣不過,顧念生匆忙搖頭。

  “不是,這里很好?!?p>  有她在,哪里都好。

  “那就別走了?!?p>  “好?!?p>  “阿生,你知道嗎,這里入夏之后,到了夜晚,星星比京城宮墻里的好看多了?!?p>  “是嗎?”

  “當然?!?p>  認真點了點頭,佛蓮臉色忽有些發(fā)紅。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最美的星子,我早就看過了?!?p>  “在哪里?”

  “那一晚,在你眼睛里?!?p>  “佛蓮,那時,你心里…是不是已有一星半點我的位置?”

  “嗯?!?p>  耳根紅透,佛蓮點頭,顧念生的吻印在她發(fā)頂,繼而是眉心,再來,便是唇間。

  翻身上榻,四下無人,他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六月十五,望日,晴好,有微風,宜動土,宜安床,宜進人口,余事勿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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