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時至立夏,萬物繁茂。
立夏時日,還有嘗新等節(jié)日活動。京城引進(jìn)了蘇州的“立夏見三新”之諺,三新為櫻桃、青梅、麥子,用以祭祖,給近一年來平淡的日子添上了許多趣奇與玩味。
前段時間,陛下率領(lǐng)文武百官到京城南郊典壇廣場去迎了夏,舉行了盛大的迎夏儀式。當(dāng)日君臣一律穿朱色禮服,配朱色玉佩,連馬匹、車旗都要朱紅色的,以表達(dá)對豐收的祈求和美好的愿望。
宮廷里“立夏日啟冰,賜文武大臣”。冰是上年冬天貯藏的,由皇帝賜給了百官。
這一日,忠信侯府的太老爺七十大壽,遞了帖子,請了京城一些門第貴人前來赴壽宴。
紅牙檀板敲響,閣外搭了一個戲臺,樂曲節(jié)拍輕輕奏起。
庭院內(nèi),顯然是有人開局投壺了,男子輪番上陣,偶爾有幾個技藝卓絕的女子拔得頭籌。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輸贏無所謂,重要的是因著游戲,有了交集,也就順利地能說上兩句話,與向來不多見的適齡好友增進(jìn)交往友誼,玩得來的若是性情相當(dāng),還會直接拉到一旁約好下次互相拜訪。
廳堂里坐的都是年輕的婦人,沒和老侯爺老太太去前邊聽?wèi)颍朴兴茻o地張望這門口這邊。
宋知熹硬著頭皮進(jìn)去,走到堂內(nèi)太師椅邊,“舅母,喚我來可是有事?”
丞相夫人曹氏笑瞇瞇地一手拉著宋知熹,輕輕推了她,“去,見過裕王妃。”
宋知熹一看,正座的右手邊坐著一個雍容清麗的婦人,朝她打量過來。
王妃?就是當(dāng)日撞見她扮作丫鬟的那位王妃!
原來是裕王妃,嗯?裕王府?
宋知熹倒吸一口涼氣,果真巧了,那豈不是衡川郡王的……母妃?
她可否……認(rèn)出了她?眼下場合,自家舅母和這么多夫人還在呢……
服個軟認(rèn)個錯怕是不太方便……
唉,若是有意刁難她出氣,那可就是再難堪也得受著,也確實(shí)是她挑起的誤會……
“你這孩子,傻愣愣站著做什么,聽你舅母提起你,說你是個難得的好孩子,這不就叫你來瞧瞧,可是驚著了?”裕王妃溫聲喚道。
“知熹歡喜著呢,能得王妃提見是知熹的福氣,見過裕王妃,見過各位夫人。”宋知熹行了個萬全的禮,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面色寵辱不驚,一點(diǎn)沒有外頭傳聞小女子般的矯揉造作。
宋知熹識相痛快地上前,既然是來瞧我的,先不管瞧什么,扭扭捏捏反倒讓人不耐。
“你父親怎的沒來?”王妃似是隨口一問,卻讓一眾夫人一驚。
宋知熹頗為意外,這話給她這個做女兒的,可當(dāng)真不好接,這才面露歉意,機(jī)靈地一笑,“父親今日不巧臨時得了公務(wù),這才叫知熹帶上壽禮,隨著舅母一同來祝壽,還囑咐了知熹,得了機(jī)會定要和侯夫人親自表明緣由?!?p> 她一個女眷,當(dāng)然不會說出什么親自找侯爺或者老侯爺來道明的話來。
“原來如此,不打緊的,待會兒我碰上了也能替你說道說道……”
裕王妃笑著拉過她的手,左手正要向桌上放下茶盞,沒穩(wěn)住,不小心晃了晃,茶水濺濕了宋知熹半個袖口。
裕王妃連忙拂撂起宋知熹的袖子就要查看她的傷勢,轉(zhuǎn)過她的手臂似是不經(jīng)意面向了眾人,手肘上赫然一滴朱砂一晃而過,給在場眼尖的婦人瞧了個清楚。
那寂靜,茶蓋碰撞聲,環(huán)鐲晃蕩聲,幾近可聞。
雖然場面氛圍看著自然如常,可多少雙眼睛關(guān)注著這邊。
“裕王妃,茶水不燙的,知熹無礙……”
茶水根本不燙,她裕王妃端了這么久,看她喝茶的樣子,怎么會像是溫度高的……
裕王妃趕忙撂下了女子的袖擺,順便幫她捻捻邊角捯飭得服帖,“那便好,是本妃疏忽了?!?p> 眼看也差不多了,裕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寵溺地笑了,“不拘著你了,去吧?!?p> 大廳隨著女孩的離去,恢復(fù)了先前的氛圍。
“可曾,瞧清楚了?”
裕王妃云淡風(fēng)輕地瞥了眼眾位夫人。
夫人們欣慰地點(diǎn)著頭,有幾個則被打了臉,繃著面色,還有的則支起寬袖端起茶杯掩飾此時的尷尬。
曹夫人與裕王妃互遞了一個眼神,暗暗點(diǎn)頭交好。
……
“東南金粉綴清嫻,檀板清樽奏管弦,岑兄來此臨摹,好雅興?!?p> 散桌零零落落坐了親朋好友。
宋知熹是隨著舅母和侄子一道來的,在隨后舅母張羅著帶她見過了各位侯府和別家的長輩后,就跟著侯府的老祖宗去戲臺落座了,想著姑娘家的可能不耐聽?wèi)?,也沒拘著她,這會兒也就讓她自己去找清閑了。
宋知熹隨意挑了一個靠柱的小圓桌,是個不起眼的位置,她坐在撩起的紗簾旁的八角凳上,捻著桌上早就擺好盤的小桃酥吃,壓根不知道方才她離開的廳堂里現(xiàn)在正打著圓場的熱絡(luò)氣氛。
這會兒應(yīng)該沒什么會注意到她,存在感什么的……還是低調(diào)些好。
方才在侯夫人一眾長輩面前,自己還是很乖順的,簡直就是一個溫柔端莊的小娘子了。有個好印象,可就是多個未來的好路走,說不準(zhǔn)呀,以后連婚事都不用張羅了。
爹啊,你可知你閨女有多為你省心?
作客么,那就得真正地把自己當(dāng)做客人,那才能叫主人家看得順心吶,表現(xiàn)得越享受呀,就是越尊重主人家。
她想過好日子,自然不想牽扯太多。
這是宋知熹一貫的經(jīng)驗(yàn)和法則。
“云楊,你這世子當(dāng)?shù)谜娌粔蚋?,連自己的親事你都不清楚,哈哈,到時候啊,可別是被你父親綁了去接親才知道慌了。”一人打趣道。
“別提了,其實(shí)我真沒見過那馮太醫(yī)家的女兒,我也不曉得我們兩家什么時候走這么近了?!?p> “唉,馮姑娘不是和宋府的姑娘走得近嗎,不如你去問問她。”
“鬧什么。”崔云楊沒好氣地說道。
“誒,哪個?”一人挨近湊了一句。
“喏,那邊靠著柱子吃餅的好像就是?!?p> 宋知熹舔著嘴角的碎屑,一頭還聽著閑話,幾道目光齊齊地往她這邊掃視開來,她也來不及打個秋風(fēng)避開,抬眼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看見她也是一愣,似乎是回憶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場景,接著就一臉尷尬窘迫,十分勉強(qiáng)地笑著。
宋知熹認(rèn)出了那人,那個被稱做云楊的男子,可不就是那日陰差陽錯地被她飛杯濺了一身水的世子嗎?
宋知熹歉意地回笑,想起當(dāng)日種種,差點(diǎn)沒間接得罪上了,他沒看見她就一臉不爽地上前指摘,就是夠給她面子了。
就著干巴巴的桃酥,她也已經(jīng)灌了半肚子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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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過后,消食打扇。
月洞門外,一眾男客稀稀落落地群聚,花壇邊一些個女孩子以眾星捧月的樣子,圍著郡主閑聊打聽,卻是時不時偷偷張望。
一眾年輕男子中,一道清亮溫煦的聲音尤為好聽,正聊著方才的棋招。
那就是衡川郡王吧,幾個女子打量那邊的宛若松竹般欣長挺拔的身影。
男子完全沒有紈绔子弟的惡習(xí),不但性情好,還被皇帝指了親口在大殿上稱頌“干練精明”,對在殿試選拔上的青年才俊教誨,“榜樣如斯”。
除此之外,此人年紀(jì)輕輕就接下過幾道詔令,下江南,監(jiān)水利,積攢了一身功名,堪稱前途無量,最要緊的還是宗室血脈,令多少女子眼紅。
郡主賀雪汀是端王府的女兒,也是衡川郡王的堂妹,她怎的不知,這些個世家女上趕子攀交著自己,是存了個什么心思?
她也不戳破,見怪不怪地輕笑,心里虛榮心升起,也頗為得意,只要不是干出什么辱沒她堂哥的事來,她也樂見其成。
身為皇親,自然有資格傲氣。
她率先走向男眷那邊,準(zhǔn)備見禮打個招呼,女孩子們也放下避諱,按捺住內(nèi)心的慌亂與羞怯,陸陸續(xù)續(xù)跟了過去。
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夏侯玨姍姍來遲,“玨妹妹,你怎的這會兒才來。”
“阿汀莫怪,我……只是被前邊的阿貓阿狗驚著了?!?p> “哈哈,夏侯姑娘果真是逗趣?!?p> “夏侯姑娘可無礙?”
夏侯玨腆了臉嫩嫩開口,“無礙的?!?p> 幾個少見的女子有些訝異,這才一段時日,這夏侯姑娘竟然和郡主都這么熱絡(luò)了?
不過也對,夏侯家在京城的地位可高了,人又嬌美得很,說話還好聽,誰人不喜歡?若是結(jié)識好了,可不就是給自己長了資本能往高處攀?指不定在姐妹里還有的炫耀呢。
一片巧笑吟吟,惹得不少男子紛紛側(cè)目。
“張大姑娘,你可來了,什么事讓你耽擱這么久呀?!甭曇舨淮?,但早就注意著這里的眾男女,紛紛向門口看去。
一個定睛。
漂亮!
宋知熹一路被張姜早帶了走,拐身進(jìn)了水榭,率性一瞥:嗬!怎么這么多人?
這里是什么神仙陣容!
“哎,咱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這些刷啦啦的目光,瞅得她心里發(fā)毛。
張姜早順著視線回頭看她,尷尬地輕咳一聲,丟了一記眼神:就說不能和你站著,敢情都是看你的!
宋知熹眼風(fēng)掃過,一眼注意到最中間的兩人,賀雪汀她認(rèn)得,只是那個穿著淺紫色內(nèi)裙,頭簪紫色瓔珞的女子,安安靜靜坐在一旁,雖不言語,那婉約的氣質(zhì)卻讓她有點(diǎn)自愧不如。
被拉著近了前,“忘了給你介紹了,那位就是凌家的嫡次女,凌七妙。”
凌家的三姑娘凌七妙,也是個來頭不小的,聽說時常出入宮中,和皇宮里的公主皇子走得近,當(dāng)今的皇后凌殊便是她的嫡親姑姑,說來這凌家還真是顯貴,放眼整個易北王朝前前后后歷朝歷代,凌家陸續(xù)總共出過三任皇后,雖然期間隔過好幾代血脈,但經(jīng)明眼人一瞧,已經(jīng)是皇恩浩蕩,頗得圣寵了。
況且,凌家三代的皇后,都是在太子潛邸時就被封了太子妃,有多么顯貴可想而知。
嘖,這和皇家沾親帶故的,豈是她宋府可以比擬的。官兒再大,也還是得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謀生不是?
宋知熹了然,上前微微福身,月白色的挑線裙上,幾縷淺黃絲線點(diǎn)綴著暗處的紋路,在陽光底下才顯露其中奧妙。
凌七妙起身還禮,微笑點(diǎn)頭示意。
“你可來了呢。”夏侯玨扯著巾子飾了桃面,眉眼彎彎,駕輕就熟地插話道。
“你……”宋知熹瞇了瞇眼。
“呀,阿玨,你、你!……”夏侯玨身邊一個女子突然指著她的臉道,嚇得眾人回頭看去。
“我怎么了。”她說著便放下扯著巾子的手來。
那臉上,竟然起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紅斑!有些瘆人。
“你……是不是過敏了?”在一聲詢問中,夏侯玨接過遞來的木鑲小鏡一瞧,驚訝地不知所措。
這!怎么會這樣!
竟然在人前出了如此大的丑,片刻她就抽抽搭搭地落淚,那境況很是令人憐惜,慌得一旁男子的手無處擺放。
“癢嗎?”
“不癢的,壓根兒沒有感覺,要不然我也不會沒察覺呀……”
幾個男子反應(yīng)快,趕忙喚人來,就要帶她去看府醫(yī)。
宋知熹被人拉了衣袖,只見張姜早暗暗扯了扯她的袖子,對她似笑非笑。
宋知熹恍然,驚訝地用眼神詢問:你……
此時,門口腳步聲傳來,颯爽英姿仿佛帶了風(fēng)。不凡的氣場和陣仗讓人忽略了此時眾女的慌亂。
幾個豐神俊朗的年輕男子從月洞門大步而入,其中一人身著亮色腰際別金羽翎,頭懸朱纓寶冠,那貴氣逼人,叫人移不開眼。
宋知熹一個晃眼,抬手遮眉:這日頭怎么亮得那么刺眼。
侯府的大公子快步上前,煞是高興,“你們幾個才來,這么不給我面子啊!”
“嘿,張小侯爺,你怎么能錯怪我們,瞧,這不幫你把咱周世子爺拉來了?!?p> 周世子爺?
就是颯國公府的獨(dú)子,周緒呈!
颯國公府建居于端平郡,皇太祖在世時,這位國公爺因其軍功赫赫,得以封賞了世代承襲的蔭蔽。
前些年圣上傳召,賞識這兒郎大有作為,便直接封了官,賜了他以“鼎元”年號冠之的府宅,好不顯赫!周世子不常在宴會上現(xiàn)身,今天一見便驚了眾女的眼!
實(shí)在是一個天潢貴胄,那容貌,完美得恍如描摹。
只是有幾個公子哥兒,卻是深諳其里,想起自家父親的裁論,手心不禁起了薄汗。
賀銜輕笑,眸光暗暗波動,這些人啊,實(shí)在是有些過了……
“哈!這下可熱鬧了啊,緒呈兄!難得今日清閑,快來和咱湊個趣兒!”
“我一直都有空?!?p> 是啊可不得閑嘛,也就是上面人動動嘴,下面人跑斷腿罷了。雖是心如明鏡,但宋知熹也沒敢真說出來。
他來不來,還真不是得不得空的事兒,就是人家想沒想得起來這所謂的宴請,或是此人愿不愿來而已……
女眷這邊久久才回神。
宋知熹噗嗤一聲笑了。
“你!”夏侯玨更加委屈了。
“夏侯姑娘你別哭啊……”云陽王府的公子出言安慰。
“如今我都這般了,這位宋姑娘她、她為何還要這樣恥笑于我……”夏侯玨哭得梨花帶雨,今日出了如此大丑,害她失了顏面蒙了羞!
宋知熹訝異,“什么?不、我沒笑你??!”
“那你是在笑誰?”一道醇厚帶磁的嗓音傳來,驚得她就要軟了腿腳。
她沒轉(zhuǎn)身解釋,壓低聲音對著夏侯玨咬牙切齒,“你可別鬧大了?!迸勇勓钥薜酶鼉戳耍嶂棺右皇治嬷樉屯T口沖跑去,步伐直指前院戲臺。
宋知熹身子一僵。
嗬!告狀去了!
“夏侯玨,你臉可真大!……阿熹!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想想辦法!”張姜早急忙扭頭看向那個將要倒霉的人,突然愣住了。
宋知熹已經(jīng)擠出了一眼水汪汪的淚,眼角發(fā)紅,貝齒咬得下唇幾近血色,表情萬分委屈,待她情緒醞釀好后,不等別人說話就跌跌撞撞地跟著離去的身影,揮淚奔向前院。
一個驚變打得張姜早措手不及。
這…
張姜早有些替夏侯玨擔(dān)心了,斗起耍淚賣慘,這……勝負(fù)難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