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漏夜苦讀為哪般
“小賊,可惡…”
喉中劇咳至雙眼泛紅,靜香終于尋回自己的聲音,那小賊先前落腳之地有一物隱泛紫光,原是她先前那一撣子打在實處,留了物證。
她撿起一瞧,卻是塊玉牌,通體為紫,金絲鑲嵌,中間鏤著一個昊字。
對著燈盞細看,靜香瞳孔驟然一縮,在那玉牌背面一角有處刻痕,粗糙輕淺,同鏤刻的手藝顯然并非出自一人。
靜香辨得出那是兩個小字,文昊,一筆一畫熟悉到眼熱,正是她來處通用的文字。
掌心逐漸有汗?jié)B出,靜香胸口忽然跳得厲害,身后有腳步聲靠近,她亦無所覺。
“阿香,你在這里做什么?”
驟然回神,靜香將玉牌握緊,順勢抹了一把額間細汗,做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將來人望著。
“采萱姐姐,我方才在靈前跪拜,無意抬頭,瞧見梁上有一紫衣小賊,情急之下,大聲呼告,他見事敗,急急遁走?!?p> 說到此處,她抓了采萱一角衣袖,聲音顫抖。
“姐姐,我怕?!?p> 采萱眼中清冷依舊,卻未抽手離開。
“家中護院由謝安總領,在各院都設有人手,此事已驚動蘭溪閣,那賊人逃不掉?!?p> “是嗎?”
“自然,霽云齋地方大,人卻極少,你晚間早些安置,少出來走動。”
“我記下了?!?p> 靜香抬手在眼角抹了抹,聲音依舊發(fā)顫。
“采萱姐姐,安大哥本事當真了得嗎?”
“那是自然?!?p> 采萱眉眼滑過一抹柔和,多說了幾句。
“他是越汐山門下弟子,長于輕功和劍法,曾在州府榮昌鏢局做過鏢頭,走南闖北,因一身本事被石管家看中,被挖過來,做護院已是屈才。”
“采萱姐姐,你知道的真多?!?p> 靜香雙眼微彎,兩頰笑渦深深,已不見方才的懼色,采萱掩口輕咳一聲。
“知道的都告訴你了,早些安置?!?p> “是?!?p> 靜香捏緊掌心玉牌,轉(zhuǎn)身離開,采萱出了偏院,行至一處僻靜墻角之下,翻身躍至其上,矮身四望。
霽云齋內(nèi)西側院尚余一點燈火,蘭溪閣主屋前時時有人進出,再向東過了芳草閣就是聽雨軒,此刻本該寂寥,卻有些不尋常的動靜。
今夜無星無月,紫衣少年并沒想到逃跑路上恰有人守株待兔,謝安的輕功不在他之下,手中一柄長劍并未出鞘,也逼得他逃遁不得。
墻角一處芭蕉,幾桿翠竹遭了池魚之殃,枝葉亂做一地狼藉,紫衣少年無處閃躲,止戈不前,笑著看向一旁觀戰(zhàn)的石遠。
“管家翁,你家少爺如今咳疾暫穩(wěn),我給你的藥已盡用下了吧。”
“不錯?!?p> “既如此,今日管家翁不若放我一馬?!?p> 揚手拋過兩只灰色瓷瓶,紫衣少年見石遠接下,再是一笑。
“這里的藥足他用至入秋,介時我過府,自報上姓名登堂入室,如何?”
石遠握著瓷瓶查看片刻,辨清瓶底青色祥云圖案與之前那只所見無二,沉聲道。
“小公子,敢問神醫(yī)薄言與你有何關系?”
“正是家?guī)煛!?p> “既如此,謝安,放人?!?p> “是?!?p> 紫衣少年得了自由,一個縱躍,翻身踏上院墻,消失于夜色之中,采萱悄然回返,聽雨軒重回寂靜。
蘭溪閣主屋內(nèi)燈火通明,謝家康看著案上兩只灰色瓷瓶,若有所思,石遠立于一側。
“此藥是衛(wèi)夫人托人相贈,于少爺?shù)目燃泊笥旭砸?,醫(yī)者師從神醫(yī)薄言,入秋之后登門拜訪?!?p> 謝家康沉默片刻,搖頭。
“我一介草民,區(qū)區(qū)小癥,何德何能,竟勞動臨安京內(nèi)的貴人費心?!?p> “少爺…”
石遠蹙眉欲勸,謝家康抬手止了他的話。
“放心,這藥我會用,只是我與衛(wèi)夫人已無干系,再做糾纏,便是為她平添波瀾。她雖位高權重,卻非皇城之內(nèi)最尊貴的那個,兩相回避,或許,才會各自安好。”
“可是…”
“今夜事繁,早些安置吧?!?p> “是?!?p> 石遠拱手行禮,離了蘭溪閣,謝家康自書架上取下一只木匣,將兩只灰色瓷瓶收入其中,與一枚同色的空瓶并排而置,隨后放回原處。
夜涼如水,他掩口輕咳幾聲,自案上取下之前寫廢棄用的信箋捏在手中,燈盞搖曳,其上字跡端方,一處“同族侄女”卻不甚中他的意,需得換做“族中同輩”方可。
若問為何,他答不上來,只蹙眉搖頭將那方信箋燃盡,謝晉在一旁低聲提醒。
“少爺,可要安置?”
“嗯,明日那信筒需得親手送到,不可有差池?!?p> “是?!?p> 當夜,四更雷鳴,五更落雨,及至天明,靜香雙眼之下泛著青黑,撐起油紙傘朝聽雨軒而去。
整晚未睡,她將一本四國志通篇翻過,幾處夾了紙條,此刻,她散去一身濕氣,研磨取紙,伏案細細謄抄。
大雨不見止歇,天色晦暗,靜香不覺疲累不知饑餓,時近晌午,謝晉送謝家康來時,她亦不知,待得謝晉干咳兩聲,她才匆忙回神,讓出案前座椅。
謝晉扶謝家康落座,蹙眉。
“少爺,外面雨太大,你衣衫有些濕了,我去取炭火來為你理過。”
“也好。”
靜香退在一側,俯身幫謝晉一同烘衣裳,謝家康將她扶起,蹙眉看向她眼下青黑。
“不過一點雨水,阿晉料理即可,你昨夜可是貪書,睡得晚了?”
靜香忍下一個呵欠,搖頭不認。
“勞少爺記掛,阿香只是因著夜雨睡不安穩(wěn)?!?p> 謝家康攏起案上厚厚一疊紙張細看,其上字字認真,竟比昨日工整不少,他一頁一頁翻來,唇邊忽然有了絲笑。
“抄錄確是個練字的好法子?!?p> 靜香聽過,有些心虛。
“阿香的字瞧著別扭,讓少爺見笑了?!?p> 謝晉手中衣衫逐漸干透,聽她這句,忽然一笑。
“虧你還知道?!?p> 謝家康蹙眉,淡淡道。
“阿晉,這里無事,你且出去吧?!?p> “是?!?p> 謝晉垂頭告退,謝家康看向靜香,唇邊含著淺笑。
“阿香,今日你字已練過許多,便只做考教,如何?”
靜香拱手一禮,應道。
“還請少爺指教?!?p> 謝家康搖頭。
“指教不敢,我且問你,錦城四郊多生毛竹,鄉(xiāng)里人家隨手取來,多是何用?”
“當是編織器物,搭建房屋。”
“不錯?!?p> 謝家康點頭,再問。
“竹制器物輕便易得,從開辟山野,育林生筍,再到成竹落地,制器售賣,其利能得幾何?”
靜香沉思片刻,再答。
“初初兩年之內(nèi),皆無利可圖,至第三年林成,方開始經(jīng)營,竹制器物不得高價,需求個薄利多銷,若在本地售賣有限,還需以商路運至外地,方得盈利?!?p> 謝家康眼中含笑,語氣佯作嚴肅。
“如此說來,擇山育林,似非良方?!?p> 靜香搖頭。
“倒也不盡然?!?p> “為何?”
“毛竹生得快,三年之后,若制器有盈余,可用以造紙,竹紙輕薄,比藤紙、麻紙來得容易,不愁賣不出去,且書中有載,若能將造紙手藝稍做更改,必能出的精細別致,更能賣個好價錢。”
靜香越說越快,小臉漸染微紅,謝家康輕笑出聲,將手中兩頁薄紙折疊整齊,收在懷中。
“此方,甚好,我且收下了?!?p> “少爺謬贊。”
“阿香如此用功,還說自己不曾熬夜苦讀?”
“我…我只是怕昨日匆忙之間說錯了話,丟少爺?shù)哪槪@才多查了些備著?!?p> 靜香低著頭,眼睛悄悄瞄著謝家康手里那一疊紙,她是多查了些,可是,并不止這一樁。
“是嗎?”
“自然?!?p> 謝家康輕輕搖頭,唇邊笑意漸濃。
“那好,我再問你,炎月東南有山名瑤華,方圓逾百里,出產(chǎn)何物?”
“烏鐵礦、玄鶴草、樾凌木、紫英玉?!?p> “紫英玉可做何用?”
“紫英玉質(zhì)地堅硬通透,溫潤細膩,洛陵、燕云兩國慣以其制貼身玉器,然因其出產(chǎn)極少,尋常人家一生或難一見?!?p> “為何?”
“只因這貼身玉器多為大族之中嫡系長生玉牌,亦作身份之證,不可輕易現(xiàn)于人前。”
手中紙張再翻一頁,謝家康道。
“最后一問,燕云境內(nèi)東南臨海設有凜州,其內(nèi)最東一郡名渤海,地勢平坦,方圓百里,唯獨涵渠山高聳,其內(nèi)主峰景玄有山門,是為何處?”
“是為百年前醫(yī)圣陳靈闕開山收徒之所,醫(yī)圣針灸之術出神入化,百年間醫(yī)道大德無能出其右者,據(jù)說,景玄峰內(nèi)仍存有當年醫(yī)圣所著脈經(jīng),若能窺得一二,針灸一道足以造詣非凡?!?p> 話音落,靜香額上有細汗?jié)B出,她看向謝家康,他亦看向她,他應不知那張張薄紙所錄有何關聯(lián),她卻似已被看穿,心跳如雷,良久,他開口。
“阿香,你天資聰穎,博聞強記,可愿意多學些東西?”
“少爺,想再教我什么?”
“不是我?!?p> 謝家康輕輕搖頭,一瞬間,心中竟些有說不出的遺憾。
“城東屏山書院院正東方燁,學識淵博,六藝皆通,入其門下者,不分年齡老幼,不論士農(nóng)工商,皆可聆聽教誨,秋后便有院試,如若通過,得他親自考教,中意者便會收為弟子,阿香,你可愿意一試?”
靜香心中劇震。
“少爺,此言當真?”
“自然是真?!?p> 謝家康點頭。
“我已修書拜問,東方先生言及,會給你一個機會?!?p> “真的?”
“自然?!?p> 小丫頭一雙眸子若被人點亮,謝家康抬手理過她額角一縷頑皮的發(fā)絲,眼中盡是笑意。
“只是…”
靜香忽而有些緊張。
“只是?”
見她如此,謝家康做了嚴肅模樣。
“只是,在外需時時男裝示人,言行禮數(shù)皆不可有半點錯處,否則…”
“否則?”
“否則,旁人皆知阿香好學識,好見識,待你日后成年,求娶之人怕是要將家門踏破?!?p> “少爺,你…取笑我?!?p> 靜香臉色紅了再紅,一些事想了個明白,另一樁卻還不太明白。
“少爺,女子當真可以讀書?”
“女子當然可以讀書?!?p> “可是…”
謝家康看著她的眼睛,知她心中疑惑。
“阿香,洛陵、燕云兩國世家大族女子,無不知書識禮,商者雖為末流,我卻也知無詩書禮義,無以正己身,修心性,明得失,女子讀書自為正途,只是,需知這世間并非以女子為尊,若想不引人側目,不宜過分張揚?!?p> 靜香兩頰笑渦深深,對著謝家康俯身行過一個端正的敬師之禮。
“如此,我當盡力一試,方能不辜負先生授業(yè)之恩,期許之意?!?